魂海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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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im(2083-2098) 魂海守望者 上一頁 返回書目 下一頁

 “我的父母去世多年了。我和他們非常親,至今仍無比懷念他們。我知道我將永遠想念他們。我熱切地相信他們的精神、他們的個性,所有這些我所如此熱愛的東西,仍然——毫無疑問地、真實地——存在於某個地方。我並不要求有多麼長的時間——每年有個十分鐘八分鐘的就夠了——去同他們講講他們的孫子孫女們,去給他們講講最近的新聞,去讓他們知道我愛他們。我想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不論這聽起來有多麼幼稚——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一切都好嗎?”我想問他們。我發現,在我父親即將離開人世的那一刻,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多保重”。”

————卡爾.薩根

宗教是一種奇怪的東西。

很多人預言,宗教將隨著科學和社會的進步而消亡。但這個預言始終沒有應驗。

事實上,到了21世紀末,宗教不但沒有消亡,反而變得更加興旺發達了。

而自從15年前的五日戰爭後,宗教已經成為可以影響世界的力量之一。

作為紐約時報的主要編輯,詹姆斯.蘭頓對這其中的內情非常清楚。

昨天是他父親的忌日。他帶著自己的孩子在父親的墓前獻上了鮮花和問候,告訴父親一切安好。

接著,詹姆斯.蘭頓乘坐當天下午的航班前往羅馬。在那裏,他將去參拜父親的另一個墓碑。

在飛機上,蘭頓凝視著窗外的黑夜,回憶起十幾年前的那個自己,不禁感慨萬千。

誰會想到呢?當年那個對一切宗教嗤之以鼻的詹姆斯.蘭頓,竟然會成為康克萊的一員,為神與人的事業服務呢?

其實為梵蒂岡服務並不代表他皈依了羅馬天主教,到現在蘭頓依然是個無神論者。

這似乎有些奇怪,但對於知道梵蒂岡內情的人來說卻並非是件難以理解的事。

世界各地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在為梵蒂岡的事業而工作,但他們中虔誠的天主教徒寥寥無幾。

羅馬是一個充滿歷史氣息的城市。狹窄而曲折的街道,古老的建築,時間在這裏仿佛停滯了。

這種傳統的歷史氛圍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初次來到羅馬的人常常產生錯覺:自己來到了麥加。

人的海洋,在梵蒂岡周圍湧動。

自從15年前的五日戰爭後,很多人相信梵蒂岡將成為新世代的政治中心。

為什麼不呢?在經歷了地獄般的五日戰爭後,人們沒有理由懷疑上帝的存在。

與SEERS那樣的恐怖存在交戰卻又奇跡般地取得勝利,這難道不是上帝的意志嗎?

隨著宗教熱情的高漲,梵蒂岡上空再次籠罩神聖的光輝,而這光輝只有虔誠的信徒才看得見。

朝聖的人潮把旅館塞得滿滿的。新的大型酒店和旅館每天都在興建,但還是滿足不了人們的需要。

而這些人中,超過三分之一的人是來此探訪逝去的親人,而蘭頓就是其中之一。

與逝去的親人見面。這是梵蒂岡的公共服務部門之一。

梵蒂岡是一個被人的海洋包圍的小島。但即使如此,夜幕下的梵蒂岡卻顯得安靜而祥和。虔誠的人們自覺地壓低聲音————為了對這神聖的殿堂表達敬意。

為了避免驚擾亡者的靈魂。

在聖彼得大教堂前的廣場上,蘭頓注視旁邊那個十幾年前才被建造起來的殿堂:魂海守望之殿。

那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白色建築,簡樸而典雅的線條,毫無反復的裝飾,只有一片淡雅的白色。在白色大理石的大門上,篆刻著三行金色的銘文:

The.Dead.Doesn’t.Vanish

The Soul Doesn’t Evanescse

The Existence Doesn’t Oblivion

亡者不逝。

靈魂不滅。

存在不遺忘

從人類第一次開始思考死亡的涵義時開始,這個夢想已經持續了幾百萬年。而現在,這個夢想已經實現了。

哪怕是,以來自異類的邪惡技術。

想到這裏,蘭頓不禁感慨萬千,他想起了十四年前第一次來到這裏時的情景。

而就是那一次,蔑視一切宗教,作為無神論者的他決心為梵蒂岡的事業服務。

並不是為了上帝和羅馬天主教,而是為了他們的事業:

為了讓人類的靈魂擁有一個死後的歸宿。

                                *

魂海守望之殿是羅馬最重要的公共服務設施。

當然,在羅馬並不只有這一個魂海守望之殿,實際上在義大利和瑞士有數十個這樣的設施。但所有的人都希望在梵蒂岡城內與逝去的親人見面。因為這裏的神聖意義,因為這裏的規模,因為這裏的位置————在和亡者見面敍舊之後,人們往往還想順便參觀一下新時代的梵蒂岡。

莊嚴的宗教氛圍,巍峨壯麗的大教堂,以及與裝飾華麗的聖殿騎士合影。

傳統的瑞士侍衛隊已經更名為聖殿騎士團。由米開朗琪羅設計,形如小丑般的滑稽制服被號稱世界上最先進的外骨骼戰鬥服取代。在白色的披風下,那造型優美的金色動力盔甲配備梵蒂岡獨有的動能中和裝置,不但能抵擋140毫米反坦克炮的直擊,更能將其轉化為能量吸收。在他們的頭盔上,是一個由劍鋒排列而成的金色十字架,象徵著他們隨時準備為保衛這片神聖的土地而獻身的決心。

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梵蒂岡的一切都是神聖的,包括廣場上出售的刨冰:那是由教皇的冰上曲棍球場上刮下來,受過祝福的神聖刨冰。

十足的觀光聖地。

大門前的人們排成了長隊。作為康克萊的成員,蘭頓出示了內部成員專用的身份卡後,從員工走廊進入大廳。

他看到自己的老朋友貝尼托神甫從二樓的走廊上匆匆走過。神甫正跟在一個全身包裹在黑色斗篷中的怪人身後,手中拿著個巨大的檔袋,神情嚴肅。在看到蘭頓後,貝尼托簡單打了個招呼,然後繼續向前走去,消失在走廊拐角。

魂海守望之殿的內部看起來像個巨大的自助餐廳,擺滿了一排排的桌子。人們坐在桌前,和死去的親人交談。

生者坐在桌子的一邊,亡者坐在桌子的另一邊。初看起來,亡者們那半透明的形體總讓人聯想起以前那種老式的全息圖,朦朧,模糊,並且散發著微弱的光芒。但他們的確是有品質的實體。當人經過他們身邊時,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他們行動時掀起的氣流,聽到他們發出的聲音————來自他們自身,而不是揚聲器的,低沉,深遠,但卻清晰的聲音。

這個三層的大廳可容納四千人,每秒鐘都有亡者顯現和消失。那是個相當奇妙的景象:一團由某種發光顆粒構成的雲霧如同一群飛舞的螢火蟲般憑空浮現,它們旋轉著,然後排列和凝聚成一個個衣冠楚楚的形象,然後以類似的方式分散、隱沒。

真奇怪。根據鬼怪電影中的經驗,當死去的親人們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大多數人的反應應該是尖叫著跑開,而不是像這樣若無其事地拉家常。

人類對新事物的適應力還是很強的。更何況,除了民間傳說和電影,人們似乎從未真正地與亡者見過面,而從那些經驗的可靠性也確實值得懷疑。

蘭頓在角落裏找了張桌子坐下,開始回憶自己的父親。

在這裏,與亡者見面不需要什麼特殊程式,只要去“回憶”就行了————亡者能夠看到靈魂的光,並且能夠從靈魂的光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那部分。追溯那光,蘭頓的父親出現在他面前。

閃光的顆粒,如同一大群螢火蟲般憑空顯現,旋轉著排列成一個半透明的朦朧人形,一個蘭頓再熟悉不過,永遠不會遺忘的老人的形象。

“晚上好,爸爸。”蘭頓說。

“晚上好,吉姆。”老人說道,然後問道:“你現在過得怎麼樣?”

“馬馬虎虎。”蘭頓點上一隻香煙:“現在世界局勢似乎相當不妙。”

蘭頓的父親點了點頭:“我也能感覺到。現在泰蘭之心中到處都是……呃……一種不安的低語,全是關於什麼‘第一接觸者’的。你知道這個‘第一接觸者’到底是什麼人嗎?”

“‘第一接觸者’?”蘭頓仔細回憶了一下,發現自己對這個詞一無所知。第一接觸者?

他反問道:“關於這個,你聽到了些什麼嗎?”

蘭頓的父親搖了搖頭:“不比你知道得更多。”然後他停頓了一下,沉吟道:“不過,我倒是知道,這個‘第一接觸者’似乎是個女人。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了。”

“第一接觸者是個女人?”

“那些聲音在提到第一接觸者的時候總是用的‘她’,除此之外就沒聽到什麼有用的了。”

看來,蘭頓想,自己有必要向自己的朋友好好打聽一下了。

父親是不可能知道更多的。畢竟,眼前的他只是存在于泰蘭之心的資料庫中的思維備份,一個生活在泰蘭之心的虛擬空間中的,有思想的紀念碑。

第一接觸者。SEERS的使徒之一嗎?聽起來不像。

他有種感覺:教皇可能會允許他把這些消息公諸於眾,那將是一個絕對的重磅炸彈。

“過一會兒我就會去問他們的。”蘭頓回歸正題:“現在我們談談萊妮的事吧————知道嗎?你的曾孫女在剛學會走路的第一天就摧毀了家裏的的地毯。”

就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當談到這個話題時,父子倆哈哈大笑起來。

當人們隨時可以和親人見面時,就不需要滿懷傷感地哭哭啼啼了。

死者與生者的界限被泯滅了。

                                *

死亡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對於凡人的意義:

死亡會永遠地奪走很多東西,而這些東西對人類來說是無比寶貴的。

而諷刺的是,很多東西,人們往往要等到失去後才意識到他們的可貴。而這也是人類愚蠢的標誌之一。

和親人相比,金錢、成就、名聲————完全沒有意義。

但直到父親去世後,詹姆斯.蘭頓才意識到這一點。這充分證明了人類的愚蠢。

14年前。

當時,他正為了一篇特稿而忙碌,主題是:

梵蒂岡的變革:新時代的宗教熱潮。

距離那噩夢般的五日戰爭結束已經整整一年了,但那場戰爭對人類世界帶來的影響卻並沒有隨著人類的勝利而消退。

在那場戰爭中,被稱為SEERS的外星生命體被打敗,它的殘骸和它那不可思議的力量被世界各地的無數國家和勢力瓜分,成為他們的武器和工具。而梵蒂岡,也是這些得到SEERS力量的勢力之一。

不管是出於當事人的野心還是人類的某種心理本能,在戰後重建時期出現了新的宗教熱潮。無數的新興教派紛紛出現,並且很多都擁有以SEERS的力量實現的奇跡作為後盾,而羅馬天主教則是其中翹楚————梵蒂岡不但得到了SEERS的力量。而且還是最強大的力量之一。這力量是如此的強大,以至於羅馬教廷已經在任何方面都成為了南歐和地中海沿岸國家的在政治和軍事上的實質支配者。

但這並非梵蒂岡的真正力量。就像羅馬教皇克里斯多夫八世在演講中聲稱的那樣:信仰是教廷的武器,勝過百萬軍隊。

在那一年,一個新的機構出現了。羅馬教廷毫不避諱地使用了來自SEERS的力量。

“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這就是教皇大人的說法。

位居一切之上,直接對教皇和樞機議會負責,對公眾開放,卻又最神秘的機構————聯絡死者與生者,只能用靈媒來形容的特殊部門:魂海守望(The Watches of Soulsea)。

據說這就是梵蒂岡用來征服世界的武器。

對於梵蒂岡在戰後的迅速發展,這一年以來已經有太多關於梵蒂岡的各種報導和分析文章,而它們統統只是浮光掠影的小道消息而已,從來沒有涉及到深層————誰敢冒著招惹梵蒂岡的危險去調查那些事關世界的高度機密呢?

而詹姆斯.蘭頓將成為第一個這樣做的人。

對於缺乏宗教熱情卻又充滿獵奇心理的美國人來說,蘭頓正在編纂的這篇論文將是第一顆真正意義上的重磅炸彈。

為此,蘭頓專程來到位於普羅維登斯的密斯卡托尼克學院,全力投入資料收集工作之中。對梵蒂岡的研究是眼下的頭等大事。羅馬天主教的歷史。梵蒂岡的歷史。SEERS。五日戰爭。SEERS的遺物。使徒————作為專門研究SEERS的機構,密斯卡托尼克學院擁有關於這方面的最詳細資料。

他的工作是如此之緊張,以至於他在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後,也並沒有感到什麼急迫的感覺————工作是第一位的。他訂了兩天后返回美國的機票,然後繼續工作,並且傍晚時依然照常去酒吧喝酒。

當天晚上,他接到母親的電話:父親,離去了。

父親,離去了。

當聽到這個消息時,蘭頓沒反應過來。茫然地掛了電話,思考這個消息到底意味著什麼。

一分鐘後,他感到自己的心臟裂開了。

他開始像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瘋狂地用頭撞著旅館的牆壁和地板。

父親,陪伴詹姆斯.蘭頓數十年的父親,離開了這個世界。

再也不會回來。

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再也見不到他。

詹姆斯.蘭頓生命的一部分,也隨著父親一同死去。

他恨自己,甚至開始認真考慮自殺。

他怎麼會如此地愚蠢,以至於竟把親人放在工作之後?

他竟然沒能陪伴父親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

他竟然沒能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

整個晚上,他哭泣著,詛咒自己的愚蠢,詛咒自己的不孝,詛咒自己的一切,同時像行屍走肉一樣穿行在曲折的街道上,購買回家的機票。一路上,他不停哭泣,招來周圍無數鄙夷和猜測的目光。

和親人相比,名利乃身外之物。

當他返回紐約時,看到的只是悲傷的母親和沉睡在靈柩中的父親。

葬禮。送別。蘭頓生命的一部分伴隨著父親一同離去。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裏,蘭頓心中的傷口逐漸癒合,只留下一個巨大的傷疤。

他竟然沒能陪伴父親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

上帝啊,當他凝視著父親的墓碑時,蘭頓有生以來第一次祈禱:請允許我和父親再見一面。不需要很久,一個小時,不,哪怕10分鐘也好。

作為一個無神論者和一個生活在21世紀末的標準美國人,蘭頓對宗教向來嗤之以鼻————並且無法理解為什麼這些虛偽拙劣的把戲到了21世紀依然有那麼巨大的市場。任何熟悉歷史的人都會困惑:宗教的歷史中向來充斥著愚昧、腐敗、野心和血腥,但永遠不缺乏虔誠的信徒。莫非人類的智商真的沒有下限?

現在,他知道為什麼了。

曾經是堅定的無神論者的蘭頓,此刻卻熱切地希望天堂真的存在。

他希望人死後不要歸於虛無,而是前往另一個世界……更加美好的另一個世界。他知道這不可能,但他希望如此。

他希望父親能在一個叫天堂的地方享受永恆的幸福和安逸。

他希望能夠告訴父親:“我愛你,父親。我永遠愛你。”

如果真的有上帝和天堂的話,如果上帝真的能讓死去的人們充滿幸福與安樂地生活在某個地方的話,如果上帝能夠讓他和父親見面的話……

如果上帝能夠做到這一點,為什麼不呢?如果上帝能讓逝去的親人們幸福地永生于天堂,那麼他有權要求人們向他膜拜。

人死了以後,會怎樣?

人死了以後,新陳代謝會完全停止,成為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躺在地下,成為細菌的食物,回歸這生育他們的大地。

人死了以後,他的一切都將在世界上消失,存在的,只是人們對他的記憶,和他流傳給後代的DNA。

而這些記憶,最終將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逐漸消失。

然後他們的存在將被世界遺忘,能夠被永恆銘記的,永遠只是極少數人的特權。

不想消失。不想被遺忘。

如果人類的靈魂在死亡之後將歸於虛無,那麼他們能夠做的就只是設法在世界上留下自己曾經存在的證據。

告訴這個世界:我活過!我存在過!

希特勒有一句臭名昭著的名言:“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

不管怎麼說,他成功了。人類將記住阿道夫.希特勒這個名字,記住有這樣一個奧地利下士的存在,記住有這樣一個魔王發動過恐怖的種族滅絕,記住有這樣一個在任何方面其實都很平凡的人類所發動的那場戰爭和那場戰爭為世界帶來的一切。

這個魔王做到了。他得到了了少數命運的寵兒才能享有的特權:被歷史銘記。

我活過!

我存在過!

而絕大多數人類,無緣享受這個特權。

如果人類在死後有一個歸宿。

就像蘭頓一樣,人類無數次問上帝:這個死後的歸宿,存在嗎?

而上帝始終沉默。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當編輯們小心翼翼地打來電話,提到關於那篇特稿的事時,行屍走肉般的蘭頓才重新想起了梵蒂岡的事。

然後,他想起了那個奇怪的機構————魂海守望。

據說魂海守望可以讓死者與生者交談。

於是他立刻購買了機票,前往羅馬,前往魂海守望之殿。

然後,他真的在那裏見到了父親。

於是十幾年來,他每年都像現在這樣,來到羅馬。來到梵蒂岡。來到這裏,魂海守望之殿,告訴父親:一切安好。

這就足夠了。

                                *

蘭頓和父親交談了大約一個小時,然後和父親告別,朝辦公區走去。

神聖的宗教也離不開金錢的支持。雖然與亡者見面算是梵蒂岡的公共服務部門,但依然要計時收費。蘭頓是康克萊成員,可以享受優惠,每分鐘5歐元。

價格不菲,但也不算高昂。對於渴望與去世的親人見面的人們來說,這算不了什麼。

更何況,當人們可以隨時與親人見面時,自然就不需要交談多長時間。

在離開時,蘭頓站在大廳中央,看著周圍那些與亡者交談著的人們。

嚴格意義上說,那些亡者並非他們的親人本人,僅僅是存在于泰蘭之心的資料庫中的記憶備份而已:一個儲存在某種記憶體中的資料,一個拷貝,一個副本,一個有意識的墓碑。

梵蒂岡並不避諱這一點,這些那已經足夠了。

人們害怕死亡,是因為害怕自己在生時的一切都歸於虛無。而泰蘭之心卻可以讓亡者有一個令其不至歸於虛無的歸宿,這就是它的力量,也是梵蒂岡的力量。

泰蘭之心(The Heart of Terran)。一種能夠動態追蹤和記錄地球上每一個和任何一個人類的思維與記憶,並即時更新的資料搜集與存儲裝置。而當人類死後,他的思維和記憶也將以資料備份的形式永存。

很明顯,只有SEERS才能製造出這種匪夷所思的東西。但那又如何呢?

“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

既然作為上帝在人間的代言人,羅馬天主教自己都認可了其存在的合法性。而如今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以SEERS的力量製造的武器和技術,人們已經習慣了SEERS那不可思議的力量在世界上的存在。

更何況,這也是人類自古以來就無比渴望的服務。

一切宗教中,死後世界都是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無論是天堂地獄還是輪回轉生,全部都基於生命對永存的本能渴望。查尼斯的道教也許是個例外,但修行者們追求的成仙所帶來的無所不能與長生不老,依然是永生的另一種形式而已。

對永生的渴望是一切宗教的心理基礎。梵蒂岡在戰後取得的成就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

人們來到羅馬探訪逝去的親人,而他們也將知道:當他們自己死後,他們也將出現在這裏。

他們將知道,死亡並不能使他們被世界遺忘。

記憶,情感,人格,思想————以及靈魂。全部都將被儲存和記錄于泰蘭之心的記憶體中,以備份的形式,以活生生的墓碑的形式告訴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生者:我活過,我存在過。

我活過,我存在過。

我活過,我存在過。

我活過,我存在過。

我活過,我存在過。

我活過,我存在過。

我活過,我存在過。

我活過,我存在過。

我活過,我存在過。

我活過,我存在過。

這是一切生命的基本欲望和最終欲望,它們所做的一切可以說最終都是為了實現這個目的。它是一種內在的,本能的動力,驅使生命不惜一切代價保存自己存在的證據,告訴這個冷酷的宇宙:我活過,我存在過。

例外當然有,不過這樣的生命在幾十億年前就絕種了,而人類顯然不是那些生物的後代。

無數的人來到羅馬就是為了與去世的親人見面,他們大多數都心滿意足。

大多數。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見到逝去的親人。只有二十五年前,2073年後死去的人才能出現在泰蘭之心的資料庫中,與活著的親人見面。

簡單地說,如果真的有個天堂,那麼羅馬天主教的這個天堂必定是在二十五年前才出現的。

蘭頓懷疑有很多人思考過這個問題,但他們即使得到答案,也未必能夠說服別人相信。

十五年前,外星生命體SEERS對人類世界發動全面攻擊,打算毀滅整個人人類乃至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這就是所謂的五日戰爭。

在被打敗後,SEERS遍佈世界各地的各個部分都被所在國家回收並進行研究。即使只是殘骸,卻依然蘊涵著不可思議的力量。這些殘骸,被統稱為“SEERS的遺物”。而由SEERS的遺物製造的武器,則被稱為“遺物兵器”。

梵蒂岡所擁有的,被稱為泰蘭之心(The Heart of Terran)的裝置,也是來自SEERS的遺物,一個能夠動態追蹤和記錄地球上每一個和任何一個人類的思維與記憶,即時更新的巨大資料庫。它記載著每一個人的一切,當人類死後,他的思維和記憶也將以資料備份的形式永存。

泰蘭之心的資料庫中儲存著最早至二十五前去世的所有人類的記憶情報。

這是已經被寫入歷史課本中的基本常識。但它們意味著什麼?

泰蘭之心中最早的記錄是25年前2073年12月初。也就是說,早在五日戰爭發生十年前,泰蘭之心(或類似的東西)就已經被SEERS製造出來了。

這個裝置能掃描、記錄和即時更新所有人類的思維和記憶,也就是說,每一個人類的每一個念頭都無法逃脫SEERS的監視。

SEERS擁有壓倒性的力量,即使是利用它屍體中殘留的部分力量,以人類的技術製造的武器,就足以動搖整個世界。

就是這樣的東西,卻被人類打敗了。

但更奇怪的是:這十幾年裏似乎沒人站出來說:“這事情看起來很奇怪!”

也許有——不,應該是肯定有。但不知為什麼全部都被公眾媒體無視了。

而蘭頓當然也知道梵蒂岡在這裏面動的手腳:作為紐約時報的主要編輯和大股東之一,他的一個重要工作就是對付這種類型的疑惑,不動聲色地把它們變成聳人聽聞但卻沒人會當真的都市奇談和驚悚電影素材。而全世界到處都有他的同行。

事實上,通過他們這樣的傳媒界要人,梵蒂岡炮製了無數的謊言。

而其中最大的一個謊言就是:SEERS是外星生物。

外星生物?

見鬼!那傢伙是在25年前被人類造出來的。

但為什麼?

為什麼不能讓人們知道這一點?

教皇從來沒有告訴過他答案。

有時候他真討厭自己所做的這些,但是……

經驗告訴他:有些東西,還是不要讓大眾知道的好。

                                *

蘭頓乘坐二樓的內部人員專用電梯來到辦公區的休息室。貝尼托神甫正在這裏等他。

他每次來到羅馬都會要求出席亡者會議。作為週邊成員,他必須向自己的主管提出繁瑣的預約手續後才能進入會議室。很麻煩,但那是值得的,因為每次出席這種會議都能知道很多有趣的東西。

但這一次,卻是教皇主動提出的。

“教皇請您前往亡者會議室。” 貝尼托神甫這樣告訴他:“他有話要向您交代。”

在休息室中,除了貝尼托神甫以外,蘭頓在大廳裏見過的那位黑斗篷怪客也在這裏。他正準備離開,兜帽之下,是一張文雅但卻充滿玩世不恭的臉。那人沖他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這位是新正教(Neorthodox)的馬賽利恩牧師。馬賽利恩.德.安布羅西奧。”貝尼托神甫這樣介紹道:“皇帝的僕人,索菲婭女士的主要助手之一。”

馬賽利恩牧師自己補充道:“同時也是動物學家。”

牧師?動物學家?這真是個奇怪的職業組合。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馬賽利恩微笑著說:“作為代表皇帝領導羔羊的牧者,研究羔羊們的習性也算是職業需要的一部分。”

然後他若無其事地離開了房間。

“那傢伙是幹什麼來的?”在前往亡者會議室的電梯裏,蘭頓問道:“新正教不是你們最大的競爭對手嗎?”

“索菲婭女士的代表。”貝尼托回答道:“要求我們在可能發生的戰爭中保持中立。”

“戰爭?誰與誰的戰爭?”

貝尼托神甫看了他一眼:“皇帝……與第一接觸者。”

第一接觸者。又是這個蘭頓以前從沒聽人提起過的詞。這個世界上怎麼這麼多奇怪的東西。

                                *

高速電梯深入梵蒂岡地下5公里深處。羅馬居民並不知道,在梵蒂岡乃至整個羅馬市區的深深的地下,已經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地下設施。這個設施以一個由水泥圍繞的人工湖泊為核心,而在這湖泊的正上方,就是亡者會議室。

無論作為象徵意義還是實質功能上,亡者會議室可能是整個梵蒂岡最最重要的地點之一。

這是一個規模堪比萬人體育館的巨大球形空間。這個空間的內表面既非金屬也非岩石,而是某種看起來非常粗糙的瓦狀物質,表面覆蓋著一層粘稠的的液體。那液體似乎是有生命的,公然違背重力的束縛,像巨大的蛞蝓般從球形空間底部自行向上攀爬著。在那透明的黏液中,均勻地分佈著無數繁星般的球形發光物體,如同閃閃發光的眼睛,凝視球體中央的那個環形浮台。

在這個球形空間的底部,是一片不停翻滾湧動著,令人不安的鉛灰色黏液。在那半透明表面下,無數張人類的面容忽隱忽現。他們低聲私語著,那無可辨認而又持續不斷的低語聲構成了一種奇異的,帶有催眠效果的背景音。

這就是被稱為泰蘭之心的靈魂資料庫……的一部分,SEERS的造物。

梵蒂岡用華麗的建築和莊嚴的儀式賦予了其神聖的意義。但是以人類的審美觀,這個由異類技術製造的神聖之物,實在看不出任何令人景仰的美感。

那個懸浮在會議室中央的環形浮台直徑大約50米左右,一個由透明的強化玻璃鋼和金屬構成的框架結構。在這浮臺上擺滿了商場裏隨處可見的廉價壓膜塑膠椅子,和周圍那神秘而嚴肅的氣氛與高技術的設施形成鮮明反差。

今天這裏幾乎沒什麼人在場。在那一片廉價塑膠椅中,坐著一個孤獨而高大的身影。

掌握通向天堂鑰匙的人,世界天主教領袖,羅馬教皇,克里斯多夫八世。

以及……SEERS的使徒,克利斯蒂安.凱恩斯,魂海守望者(The.Watcher.of.Soulsea)

在教皇乃至整個浮台周圍的空中,懸浮著數以千計的全息顯示幕,每一個顯示幕上,都是一張蘭頓熟悉的面孔。

蘭德公司的高級顧問。比利時經濟學家。著名德國軍火商。英國前首相。俄羅斯國家情報局局長。以及很多赫赫有名的社會學家、心理學家和科學家。

全部都是已經過世的亡靈。

這無數全息顯示幕聚集在一起,如同一個個圖元,排列成了一張粗糙而簡略的巨大人面。

“那麼,今後的政策依然是單純的等待嗎?”蘭頓聽到教皇這樣說。

“是的。”那張由無數亡靈排列而成的巨大面孔抖動了一下,仿佛是在點頭。

“人類是一種群居哺乳動物,作為群居哺乳動物的本能決定了只有在面對共同的敵人時才可能團結成一個整體。”亡靈們齊聲說道。男人,女人,年輕的,蒼老的,無數的聲音彙集成了一個聲音,參差不齊但卻一致:“形象宣傳和輿論引導工作必須加強,我們和新正教不一樣,沒有辦法為人類提供一個形象鮮明的領袖,而這又反過來使我們無法成為一個整體。”

然後那張面孔移動了一下:“蘭頓先生已經來了。”

教皇背對著他們,隨手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隨便坐下。

蘭頓拉過椅子,坐在教皇身邊。而貝尼托神甫則轉身離開了。這裏不需要他在場。

這十幾年來,除了出席公共宗教儀式以外,教皇只出現在兩個地方:教皇宮的辦公室,以及這個亡者會議室。除了冰上曲棍球以外,教皇幾乎沒有任何娛樂活動。他就是坐在這裏,如果不是與亡者們交談,就是凝視著腳下那片令人作嘔的灰色湖泊。

非常符合“魂海守望者”這個頭銜。

亡者們排列成的面孔抖動了一下,做出一個問候的姿勢:“蘭頓先生,我們和教皇大人有一些任務需要交付於你。”

“說說看。”蘭頓看了看教皇,點燃一支香煙。這不算唐突,因為教皇自己的手中就拿著一大瓶威士卡。而在他的椅子旁邊還擺放著滿滿一箱子。

“新的時代即將到來。”那面孔和構成那面孔的無數亡者說:“在這個新時代的黎明,傳媒是最重要的影響力之一……對於我們來說。”

“那麼你們需要的是什麼呢?”

“特稿。專題。假新聞。對今後幾個月的預言,一切能夠為公眾提供壓力的東西。一切能偶緩解公眾壓力的東西。”

說話的是教皇:“作為世界上最有名的撰稿人之一,您的這些特稿將成為人類靈魂之海中的一種力量……一種催化劑,可以使人們……成就的力量。”

“我不明白。成就的力量?”

經常這樣。泰蘭之心中記錄的亡靈們作為一個整體行動時,總是喜歡說一些高深莫測的話。

總是這樣,有聽沒有懂。

亡靈們一貫如此。

如果說地面上那些作為公共服務機構的魂海守望之殿是讓生者與死者見面,安撫雙方的靈魂,那麼這個亡者會議室就是真正使用泰蘭之心力量的地方。在這裏,人類最大的財富,被記錄在泰蘭之心中的精英們的智慧,將不再被死亡奪走。通過將亡者中的精英們從資料庫中提取出來,康克萊就可以利用他們的才智與知識,繼續引導生者的世界。

但是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都是分散的,如同一群星星,分散地圍繞在這個浮台周圍。

只有在面對一些共同的問題時——比如新正教在南歐的擴張——他們才會像現在這樣排列成一張模糊而粗略的人面,作為整體思考和行動。

構成那張巨大面孔的亡者們並不是受控於某一個或某一些意志的木偶,他們都有各自獨立的神情和反應。作為這裏的常客,一些亡者認出了蘭頓,於是在顯示幕中沖他打了打招呼。他們的情況更類似於蟻群或鳥群。

與其說他們在面對共同問題時會成為一個整體,倒不如說是因為相同而共通的壓力而作出近乎一致的反應,從而看起來像是一個整體。

當我死後,我的記憶與思維也會出現在這裏,成為那個聲音中的一部分嗎?

蘭頓不知道這到底是好是壞。

“新時代即將到來。”亡靈們說,“第一接觸者的蘇醒預示著帷幕的破裂,人類世界將動搖,變化,沿著各種不同的可能變化。”

說實在的,對於亡靈所說的話,蘭頓完全沒聽懂。

“他們的意思是說,這個世界公認的一些常識很快將改變。”教皇解釋道:“五日戰爭以來我們、其他SEERS的使徒和全球各國政府為了讓這個世界儘量在正常軌道上發展所共同編織出的謊言和騙局。這些謊言和騙局的規模是如此的巨大,以至於戰後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人已經完全接受了它們。”

蘭頓總算是聽明白了個大概:“但是,因為你們最近總是念叨著的那個什麼第一接觸者即將蘇醒,這些謊言和騙局很快就會被拆穿?”

“是的。”亡靈們說:“皇帝的妻妾和高傲的太陽一直都在試圖奪取這個世界,奴役所有的靈魂。他們在競爭,但卻也能合作,一切都保持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

“但是第一接觸者的蘇醒將打破這種平衡,將這些黑暗中的爭鬥擺上前臺,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15年前那場戰爭的真相?”蘭頓問道:“那麼,第一接觸者到底是什麼人?”

面對這個問題,亡靈沉默了。並非完全的靜默,而是陷入一片絮絮叨叨,無法辨認的含混低語。

蘭頓和教皇等待著。當涉及敏感問題時,亡靈們總是這樣。

在超過10分鐘的低語之後,亡靈們再次作為整體說話了:“你知道,基督複臨派的教義嗎?”

基督複臨派?蘭頓倒是知道這個。一群騙子和一群白癡們的鬧劇而已,自從1844年10月22日那個可笑又愚蠢的預言破滅之後已經過了兩個半世紀,怎麼還有人相信這種東西呢?

“在人類靈魂的黑暗空隙之間,流傳著一個細小的觀點。”亡靈們說:“持這種觀點的人們相信,SEERS就是第二次降臨的基督。”

“第二次降臨的基督?”蘭頓不屑地問道:“為了拯救世界而謀殺了數百萬人類的基督?”

“你是康克萊的週邊成員,對整個事件的一些細節並不明瞭……關於SEERS……關於第一接觸者……關於這個世界為什麼會存在並且還將繼續存在……但其中最重要的細節就是:SEERS和基督一樣,曾經通過身為童貞女的第一接觸者的子宮生出,以人類的形態行走於人類的世界之中。”

“在25年前,因為某些原因,SEERS遇到了當時還是一介凡人的第一接觸者,並降臨於她的子宮中。然後,出於某些理由,SEERS並沒有摧毀這個世界,而是選擇保留它,並以人類的身份在其中行走。這就是在2073至2083年之間SEERS所做的。然後,在五日戰爭後,SEERS離開了這個世界,留下了它的遺產……包括我們。”

“你先等等,”蘭頓突然問道:“你說‘出於某些理由,SEERS並沒有摧毀這個世界’,這是什麼一次?SEERS曾經摧毀過這個世界嗎?”

“這一點涉及到康克萊的核心機密,你無權知道。”亡靈們似乎感到不安了:“剩下的情況,由教皇予以說明。”

“簡單地說,有一些瞭解當時真相的人,相信SEERS就是第二次降臨的基督。無論看起來多麼奇怪,確實有人這樣認為。”教皇說:“我就是其中一個。”

蘭頓不說話,等教皇繼續。

“誰知道呢?上帝的意圖是深不可測的。有很多東西必須向你說明,但我不能告訴你,你也不需要知道。”教皇看了看手中的酒瓶,若有所思:“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是上帝的旨意。”

“那麼你們叫我來到底是希望我做什麼呢?”

“所以,您要我製作一份關於未來可能發生的毀滅性戰爭的專稿?”

“不是一份專稿。”教皇糾正他:“是一系列專稿。”

“為什麼?”

“末日的預言。”一旁的亡靈說道:“就像從最古老的猶太教開始我們一直都在宣傳的那樣。”

蘭頓有些不解。

“這是一種心理疫苗。讓公眾們有一個心理準備,必須給公眾一個預言,我們必須讓公眾知道,世界的末日即將到來,這是即將發生的事實而不是危言聳聽的預言。”教皇說:“毀滅與災難的時代必將到來,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在面對災難與毀滅時,只有在最原始的求生欲望成為共同需要時,只有人們強烈地希望尋找出路時,人類的意識才會凝結成一體——無論那個凝結點是第一接觸者,皇帝,還是我們。”

“哦。”蘭頓留意到了這個:“但那就是說,他們並不一定就會因此而皈依梵蒂岡,而您自己也並不在意這一點,對吧?”

“是的。”

太奇怪了。

“沒什麼好奇怪的。”教皇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人類世界的命運之路即將面對一個分叉點。通向四種未來的四條岔路將出現在人類面前……並且每一個未來都將是真實存在的。”

蘭頓覺得自己越來越糊塗了——這是什麼意思?

人類的命運即將分叉?而且每一條岔路都將成為真實?這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或者也可以說,是存在於整個人類內心中的共通意志,一種普遍的共識。”亡者們解釋說:“而人類社會中最容易建立的共識,就是保存自身的欲望。也就是說,只要面對共同的問題時,這個共識就會在人群中出現。而只要這個共識出現,人們的意志就能在不同程度上聯合成一個整體。”

“看看我們,”那張由無數亡者排列成的巨大面孔以無數個聲音繼續道:“您經常來到這裏,應該很清楚,除非面對共同的問題,否則我們是不會排成這種整體的形式的。這個,就是這個作用的表現形式。面對共同的壓力和問題,然後成為整體————無論是少數人構成的小群體,還是作為整個人類,這種機制都是相同的。您現在不理解很正常,而您也沒有必要去理解。”亡者們說道:“光輝之正四面體(Shining Tetrahydron)……一個薛定諤裝置……這個世界25%的未來屬於我們,。即使我們失敗了,在另一個概率平面中我們也將成功。”

當提到這個時,亡者們的聲音開始散亂,開始自說自話了。

光輝之正四面體(Shining Tetrahydron)?

薛定諤裝置?

這是什麼?

“您知道,我們和新正教不一樣。”教皇說:“新正教的皇帝擁有類似的能力,可以即時記錄和儲存人類的記憶資訊,但他本身不包括在內。他是一個管理者,一個皇帝,一個高高在上,擁有絕對控制力的外來主宰。”

“在泰蘭之心中,所有記錄其中的人類意識都是動態的,而不是單純的資料。因此,泰蘭之心的意志實質上就是整個人類種族意志的化身。而作為另一面,這也意味著,在大多數情況下,泰蘭之心的意識就是沒有意識……一片散亂的混沌。”

蘭頓總算把握到一些內容的實質了:“那麼,您是說,必須有一個共同的壓力,或者一個光芒四射的領袖,促使整個人類世界面對共同的問題,才能使泰蘭之心擁有明確的目的和思維,成為整體?”

“是的。總之,您所做的工作都是為了一個目的:為公眾提供一個壓力,驅使他們作出選擇,這就足夠了。”教皇繼續了亡者們的話:“請記住:屬於我們的未來是必將以25%的概率發生的。如果要一個通俗容易懂的說法,你可以把這理解成平行世界————即將出現的,沿著四條不同道路繼續發展的四個地球。而屬於康克萊,屬於泰蘭的未來,就是其中之一……將人類的命運交付給人類的靈魂。”

“而在那之前,我們要做的就是賦予人類世界一個團結在其周圍的形象,一個全人類靈魂的凝結點,只有這樣,人類的意志才能統合起來,從而賦予泰蘭之心以獨立的意識?”

“就是這樣。”

“但是,如果人類社會始終沒有在心靈上凝聚成一個整體呢?”蘭頓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泰蘭之心的意識是所有人類意識的統合體,那麼您將如何確保它不會將人類社會帶向好的方向呢?”

蘭頓凝視著教皇的眼睛,問道:“泰蘭和皇帝不一樣,它並沒有一個高高在上的管理者,它會完全地繼承人類的一切優點和缺點。也就是說,擁有完整靈魂的泰蘭,完全可能是一個會把人類帶入地獄的惡魔。”

當聽到這裏時,那張由無數亡者構成的面孔突然沉默了。

連同亡者會議室下方那永遠都在低語的靈魂之海一同沉默。

“你想錯了,蘭頓先生。完全錯誤。”教皇喝了一大口威士卡,好象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我是教皇,在萬千比我更適合當教皇的人中上帝惟獨選定我作為他的代言人,我的意志就是上帝的意志。而我的目的,只是想讓人類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泰蘭是所有人類靈魂的化身,至於泰蘭為人類帶來的是救贖還是毀滅,我都不在乎。”

教皇凝視著腳下那片灰色的靈魂之海,以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出了一句令蘭頓毛骨悚然的話:“我是要讓人類的靈魂審判人類自身,如果人類被自己靈魂中的邪惡所毀滅,那也只是人類咎由自取。”

“記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上帝的旨意,就如同這個宇宙中曾經發生正在發生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是上帝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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