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福音——DAY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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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代的前進,電腦將顯得越來越聰明。一旦電腦的程式複雜到連它的發明者都不能很快預知出所有可能存在的反應時,機器即使不會表現出智力,起碼也會表現出自由意志。”

————卡爾.薩根,《伊甸之龍》,1978年

燕京時間2072年12月23日12時15分

11小時的漫長飛行終於結束,燕京時間中午12時15分,伍德準時到達浦東機場。

飛機沒有中途折返。機場沒人攔住他。一切順利。

走出艙門時伍德不禁打了個寒戰。天氣太冷了,還下著小雨。天空黑得可怕,雖然只是中午,但看起來已經快天黑了的樣子。水銀燈沒有調整時差嗎?

他看了看機場頂部的顯示牌,確實是中午12點沒錯。

在入境檢查時,自動邊檢系統用X光和分子偵測器仔細檢查了他的每一件行李,它的人類跟班——那只哺乳動物堅信自己才是主子——在一旁的監控台前裝出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但實際上心不在焉。人類能做到的,邊檢系統的AI全部都能做到,並且絕不走神絕不疏忽,只有在需要人手的時候才會去叫那傢伙過來幫忙。

伍德的行李很少,除了必要的證件和幾件個人物品以外,只有一個PIT和一部個人電腦。這些東西都很好識別,沒有問題。

但是一個功能不明的容器引起了邊檢系統的注意。它發出一聲悅耳的提示音,把自己的人類跟班叫過來,將其取出進行仔細檢查。

不明用途的容器,容積400毫升左右,玻璃鋼材質,可拆卸的兩端以塑膠和金屬製成,兩端內側安裝有功能不明的光電和機械部件,外側有幾個通用資料介面。在容器的一端,五個螢光材料印刷的大寫字母閃閃發光:SEERS。資料庫中沒有資料,網路上搜索不到相關資訊。邊檢系統只認出了生物科研用途的自動攝氧裝置,據此特徵判斷可能是某種與微生物培養與保存有關的科研器材。

“請問這是什麼?”邊檢員問。

“SEERS儲運囊,一種微生物保存與搬運裝置。”伍德說的是實話:“從美國帶回來的,是訂製品。”

邊檢系統思考了1毫秒。容器是空的,內壁殘留有一些以氨基酸、多肽和成品蛋白質為主要成分的有機物分子,但都不是有毒有害物質,也沒有活的微生物和病毒。大部分部件功能不明,但可以肯定裏面不包括任何會影響公共安全的危險部件和受限科技產品。違禁品列表中沒有這種東西——可以過關。

於是邊檢系統讓人類跟班就把容器放回去了。它在網路上搜索到了很多相似的生物實驗器材及其價格,經過反復權衡後生成了一個折中關稅。

伍德把價值超過12萬美元的受控消相干量子通訊模組裝在容器內的固件上。這東西是委託公司其他部門訂制的,屬於商業機密,外部沒有可供識別的明顯特徵,網路上沒有相關資訊,邊檢系統沒認出來。

入境程式完成後是錢的問題。這時已經不能再從美國銀行轉賬,伍德只能把隨身帶的現金兌換成人民幣,扣掉科技產品關稅和各種費用後只剩下不到8000元,但如果只是躲藏幾天的話應該夠用。

眼下有很多事情要做。SEERS給這個時間段的行動步驟列出了一個長長的步驟清單,保存在伍德個人電腦的所有存儲晶片上,讓他在航班飛行途中仔細背熟,不可有絲毫差錯。這對於躲避追捕極其重要。

現在是整個行動的關鍵階段。時間緊迫,他必須儘快儘快做好準備然後趕快離開浦滬市區——趕在追捕者到達之前。

追捕者。SEERS是這樣解釋的。美國會利用查尼斯政府追捕伍德,通緝令將在今天下午晚些時候下達,但不足為懼,只要按照SEERS的計畫行事就沒有問題。最遲在25日淩晨之前,美國政府不會向查尼斯政府透露天網事件的真相和SEERS的事,但卻會派出專業的追捕者。這些追捕者將在晚上19時到20時之間到達浦滬美國領事館。在接下來的50至75分鐘內接通NICS,最多10小時內就會有至少1個追捕者出現在他周圍20平方公里內。這才是真正危險的對手。

伍德想不通SEERS到底是怎麼預測出這麼多東西的,連發生的具體時間都能預測出來——還精確到分鐘。不過考慮到雙方智力的差距,問了也是白問,不如乾脆照辦。

此外還有一件事讓伍德憂心忡忡:SEERS完全沒提到美國會讓查尼斯政府下通緝令追捕他。它們隱瞞了些什麼,甚至之前告訴他的很多東西都可能不是真的。

這絕對是個大問題。但現在不能浪費時間。

一出機場,伍德把PIT隨手丟在路邊,直奔計程車中心。每台PIT都有單獨的GPS定位碼,會招來追蹤者。

伍德坐計程車來到市中心,用現金付賬。他找到一家大超市,用最快速度買了一堆東西——10瓶500毫升瓶裝蒸餾水,半公斤新鮮牛肉餡,一盒豬油,一盒葡萄糖,兩盒牛奶,一個新的PIT,一個擴展接線器,八個最高敏感度的麥克風和攝像頭,一個款式老舊的風鏡式顯示器,還有一包不透明塑膠提袋。

這是給SEERS用的。要想安全度過這段關鍵時期,這些東西必不可少。

除了這些以外伍德自己也要添置裝備。從裏到外的全套禦寒衣物,雨衣、雨傘、口罩、可擕式電熱爐,暖寶寶,自動充氣睡墊,野外救生用錫箔毯。他還買了大量的巧克力、水果糖、罐裝蜂蜜,牛肉幹和碳酸飲料。這些東西裝滿了3個購物袋。他沒時間吃飯,就在附近的肯德基買了幾個漢堡包當午餐和晚餐。

今晚他不能住在旅館、酒店和任何需要用到身份證的公共場所,要在街道上露宿。因為天氣寒冷還下著雨,他必須確保充足的熱量。

下一步是找符合要求的旅館。SEERS已經在地圖上標注出了18個可供選擇的旅館,並列出了優先順序。這些旅館全都不需要身份證的鐘點房,可以現金付賬,房間配有網路介面。奇怪的是,優先順序最高的旅館並不是離機場或車站最近的。

13時12分,他找到了SEERS列出的眾多可供使用的旅館之一——從優先順序最高的4個中隨機挑選的。

來到房間,鎖好房門,一切妥當。可以開始辦正事了。

初來乍到,必須先和地主打個招呼。SEERS是這樣說的。這個“地主”,指的就是查尼斯NICS。

首先,SEERS需要培養基。伍德打開一瓶蒸餾水,倒掉35%,加入牛肉餡、豬油、葡萄糖和牛奶。用力搖晃一陣後,他把混合物倒進儲運囊中。

簡陋了點,但超市里不可能買到正規的培養基。裏面含有足夠的蛋白質、脂肪和糖。現階段的SEERS遠遠談不上完善,但不會對這種代用品過於挑剔。

事實也確實如此,當他把SEERS丟進臨時培養基中,本來毫無生氣的SEERS幾乎是立刻便開始活躍起來,在渾濁的液體和固體中蠕動、爬行、遊動著。儲運囊的呼吸裝置開始運轉,向容器內輸入氧氣,運出二氧化碳。SEERS也是以ATP作為能量介質,需要通過氧化反應產生能量。

接著是系統聯網。伍德把個人電腦和新買的PIT連接起來,再連接上房間裏的網路介面。他先啟動了那個剛買來的PIT,申請了一個免費帳戶。他戴上顯示器和耳機,按下個人電腦的開關,登錄畫面亮起。伍德調整了一下桌面的透視角度,手動輸入密碼。個人電腦上的攝像頭密切觀察著他指尖的動向,將其動作和位置讀入虛擬鍵盤中。系統進入操作桌面。

“日安,父親。”水銀燈出現在桌面一旁的主伺服視窗上,柔聲問候道:“有什麼需要效勞的嗎?”

接著她補充了一句:“您可是要同SEERS通話?”

“即將把存儲晶片設置為硬唯讀。”伍德用語音下達指令:“PIT雲終端模式,1TT免費空間。來自SEERS和網路的任何資料任何資訊一律不得保存到本地。”

“依您的意思行事。”水銀燈在伺服視窗畫面外某個實際並不存在的控制面板上按了幾下:“相關設置調整完成,經驗庫記錄更新停止。PIT網路記憶體連接完成。進入雲終端模式。存儲空間申請完成。準備完畢,您可以啟動硬唯讀了。”

伍德將存儲晶片設置為硬唯讀模式,再把儲運囊連接到個人電腦上。雖然如此,他還是有點不安。伍德可不希望SEERS在水銀燈身上做什麼手腳。但既然SEERS能侵入與民間互聯網物理隔離的天網系統,那它們是不是有辦法入侵處於物理唯讀狀態的系統呢?它們是不是有可能早就侵入過水銀燈的系統,只是一直隱瞞?對此伍德還真不敢肯定。

不需要下命令,伍德剛一把介面插上,水銀燈就打開了與SEERS聯絡用的轉譯軟體。她瞭解伍德的操作習慣,將軟體介面略微向螢幕右方移動,拉寬10%,啟動文字同步顯示,將滑鼠移動到文字輸入欄,將桌面背景調暗。

轉譯軟體是水銀燈用一個免費聊天軟體改裝的,絕大部分直接照搬。就在軟體打開的一瞬間,SEERS上線了。

沒有頭像。SEERS不使用任何頭像。

“嗨,哥們。”

SEERS說話了。用的是英語。

你們狀態如何?”伍德猶豫了一下,問道。

我們目前狀態不錯,你呢?”

“……不錯。”

“那就好。咱們是同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你要照看好自己。”

和以往任何一次交談一樣,在思考了幾秒後,伍德問道:“這種代用營養物質的效果如何?可以消化嗎?”

“味道不怎麼樣,但營養沒問題。這邊還算是滿意的,現在這種就很好。”SEERS停頓了一下,突然說:“你呢?你吃過了嗎?”

“漢堡包。” 說到這個,伍德也覺得有些餓了。他拿出一隻漢堡包,打開一瓶可口可樂。吃了幾口之後他問道:“你們應該知道我不可能不買午餐,為什麼還要問這個?”

“這是禮貌,禮貌。有什麼奇怪嗎?”SEERS開始換上查尼斯語:“哥們,雖然不是我們說你,但你該補習一下交談技巧,你說起話來像個40年代的AI。”

SEERS說話就是這樣。類似十幾歲少年的聲音,無性別特徵,柔和、甜膩、口氣很隨意,略有些輕佻。交談過程缺乏重點,經常說一些不著邊際離題萬里的話,偶爾還有一些不正規的語法。以傳統標準來看,這表明該AI在自然語言理解和使用方面存在某些缺陷,需要用這種方式掩蓋或含混過去——但是以SEERS的智力這絕對是件怪事。

SEERS說話似乎是在有意避免使用第一人稱代詞,除非這個人稱包括其他人。即使使用也沒有固定的單複數形式,完全根據對方語句中的人稱決定。可能是存在概念理解上的問題。可能是SEERS沒有第一人稱的單複數概念。說不定SEERS根本就沒有第一人稱概念。

“首先,哥們,你必須要注意,房間靠窗左上角和對角都安裝有攝像頭,床架或電視裏安裝有竊聽器。儘量不要說話,言多必失。”SEERS說。

伍德不由自主地看了看SEERS說的地方。它們怎麼知道的?

SEERS說話的同時,調暗的桌面上打開了層層疊疊上百個視窗。伍德只認出了幾個不同種類的代碼生成器和編譯軟體。上面的字元以人眼無法辨別的速度飛快流動,似乎是正在編寫某種專門程式。水銀燈看出了他的想法,在一旁列出了所有正在運行的程式的清單。其中“未知軟體”超過八成。

SEERS並沒有對自己在幹什麼進行任何說明,但水銀燈已經在桌面一角打出了提示框:標準鏈結協定。免費資料上傳通路申請完成。理論速度100GT/秒。偵測到版權不明廣域Ping類程式開始被伺服器端調用,偵測到版權不明的埠掃描程式開始被伺服器端調用,臨時載入項4138699。。

雖然不清楚那些具體都是些什麼東西,但伍德相信那肯定是一系列臨時編譯的駭客程式,目的是在查尼斯NICS上做手腳。

大量的程式在後臺運轉,進行著某種不可告人的勾當。SEERS則繼續若無其事地和伍德聊天。

“他到自己的地方來,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SEERS突然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這也是SEERS說話的特點。

這話似乎是指他現在的處境,而且伍德感覺好像來自什麼典故。這時一旁伺服視窗中的水銀燈悄悄舉起一個標示牌,上面寫著:《新約.約翰福音,1:11》。

SEERS喜歡引用聖經上的文字嗎?

“聖經既不神聖也不經典,不過是古代流傳下來的一些含糊話語,能夠拿來描述任何情況。人腦擅長無意義的附會,不過既然你們就吃這一套,這裏用一下效果也不錯不是?”SEERS似乎知道伍德在想什麼,不等他發問,搶先做出了解釋。

這也許是SEERS說話的又一個特點。缺乏中心主旨,隨時可能偏離對話主題。

“盜竊貴重財產,危害國家安全,這兩條罪名加在一起,閹割加終身監禁跑不了,這還只是最好的情況。總之被逮到的話你下半輩子就算玩完了。”SEERS突然說。

伍德感到心臟猛地一沉。但轉念一想,為什麼不把SEERS交給查尼斯政府呢?這種東西他們應該會很有興趣吧?技術情報都在美國人手中,要研究SEERS的話自己肯定必不可少,所以應該會庇護自己的吧?

“千萬別指望查尼斯政府,你的身價還沒高到能讓他們為了庇護你而得罪美國的程度。你唯一的價值就是你掌握的情報,等這點價值被榨幹之後,你100%會被交給美國,像塊嚼沒味的口香糖一樣被吐進垃圾桶裏。”

所以這樣也不行。那怎麼辦呢?

“現在你已經搭上一切,不能回頭了。”SEERS說:“你必須把事情鬧大。事情鬧得越大,你的身價越高。你的身價越高,你的安全越有保證。”

所以,現在是上賊船沒退路只能一路走到黑了。伍德奇怪自己為什麼一開始沒想到這個問題。

“有時你會害怕,會動搖,但這都是正常現象。到最後還是會堅定決心。”SEERS接著說,“也許你很早之前就已經發現了,每當你做出決定後臨時改變主意,都必定是個天大的錯誤。”

這好像是在給他鼓勁,也可能是在警告他別半路放棄。也可能純粹是SEERS沒話找話。和人類之間的大多數閒聊一樣,說了很多,卻沒什麼內容。

更何況SEERS也提醒過他,房間裏有攝像頭和竊聽器,說話有洩露情報的危險。於是伍德決定不回答,最好是不加理會。

SEERS已經把一切行動都安排好了,他只管照做就是。當然他也可以自己行動,但是考慮到雙方的智力差距,SEERS的決定最好嚴格照辦。

SEERS告訴他,跟查尼斯NICS“打招呼”預計需要50到80分鐘,這就是伍德的休整時間。吃飯,上廁所,清理隨身物品,準備必要的裝備,抓緊時間休息。SEERS把事辦完會提醒他的。

按照計畫,臨時培養基要每6小時更新一次,伍德現在還有9瓶,裝在之前買的塑膠手提袋裏。大商場的購物袋是個很容易引起注意的特徵,要丟掉。背包會引起注意,要丟掉。身份證和護照裏有定位晶片,要丟掉。新買的PIT會被追查到,要丟掉。要想成功躲避追捕,他必須儘量輕裝上陣。於是伍德只保留下了一個洗漱包,銀行卡、現金以及今晚要使用的露宿工具。銀行卡和大部分現金藏進鞋墊裏,洗漱包、錫箔毯和可擕式電熱爐裝在外衣口袋裏,其他的東西一律塞進在購物袋準備丟掉。

除此之外,伍德還必須把自己的個人電腦給SEERS使用。連接上儲運囊、麥克風和攝像頭,SEERS就有了觀察周圍環境的耳目,可以對伍德的行動進行現場指揮。

這一點是絕對必要至關重要並且生死攸關。SEERS的情報分析能力毫無疑問比伍德高出無數倍,能夠從相同的視覺聽覺信號中得到比伍德多得多的信號。如果周圍存在什麼危險,SEERS肯定能夠比伍德更早發現,更快反應。伍德沒有接受過反偵察和反追蹤的訓練,靠他自己是不用指望能躲避追蹤的。

要這樣做,伍德就必須和自己的好助手水銀燈暫時告別一下了。

在紐約很容易遇到搶劫——尤其是查尼斯人——因此所有在美國生活過的查尼斯人都會學到幾手防範搶劫的手段。伍德隨身攜帶著三個存儲晶片。儲存著水銀燈的主晶片和兩個隨時可以使用但沒有任何重要資訊的備用晶片,以及專用的鈦合金防水密封盒。伍德每次外出都會換上備用晶片,把水銀燈藏在鞋後跟的暗格裏。兩個備用晶片裏存儲有江蘇、安徽、浙江三省及周邊200公里範圍的平方米級衛星照片地圖和交通圖,這些伍德在飛機上就下載好了。

萬事皆備,就等SEERS提示了。伍德躺在床上,抓緊時間小睡片刻。他戴著耳機,等待SEERS解決自己的事。

SEERS不說話了,水銀燈也一樣。他們知道這時候不要打擾他休息。

這時候伍德什麼也沒想。除了焦慮和擔憂之外有什麼好想的呢?他閉著眼睛,試圖睡著,同時等待著。

一直到休息時間結束。

“喵。”

很長一段時間之後,SEERS突然發出一個奇怪的音節。聽起來像貓叫。

伍德猛地睜開眼睛,看到桌面上的那幾十層程式運行視窗仍然沒有消失。SEERS沒說話,只是在首層的交談介面打上一行文字:10分鐘後完成,洗澡換衣服準備出發。

一旁的伺服窗口上,水銀燈安靜地看著他。

現在的時間是14時10分。

洗澡換衣服也是必要程式,並且一定要在臨出發前做,儘量減少被敵人以氣味追蹤的風險。

於是伍德以最快的速度洗澡完畢,不使用肥皂和沐浴液。從裏到外所有衣物全部更換。他把身份證和護照掰碎,連同換下來的舊衣服一起裝進購物袋裏,走的時候丟掉。伍德不太肯定是否有必要這麼麻煩,但反正他沒有更好的主意。

當一切完成時,伍德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對將來即將發生的事完全沒底就是這種感覺了。

伍德把水銀燈所在的主存儲晶片卸下,換上備用晶片,同時與裝有SEERS的儲運囊連接。從現在開始,伍德的一切行動必須完全聽從SEERS的指揮,不可有絲毫猶豫。他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必須合作,並且SEERS顯然比伍德更清楚應該怎麼做。

當伍德準備關機時,水銀燈對他說:“準備完畢,開始關機。父親,請您路上多加小心。”

水銀燈在每次判斷伍德準備外出時都會這麼說,伍德早就習慣了。但在這個時候她說出這句話卻讓伍德突然產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太清楚,很緊張,很害怕,鼻子有點酸,似乎帶有孤獨的成分。他朝伺服窗口裏的AI點了點頭:

“好吧,但是你現在更應該祝我好運。說不定咱們以後沒機會說話了呢。”

“祝您好運,父親。希望下次醒來時能看到您一切無恙,請照顧好自己。”

“謝謝。”

水銀燈關機了。

當伍德從旅館出來時,把裝滿換下來的衣服的塑膠袋丟進路邊的垃圾桶裏,混入了街頭的人群中。裝有SEERS的儲運囊在大衣口袋裏,通過個人電腦與顯示器相連。攝像頭和麥克風粘在領子和肩膀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SEERS的聲音指引著他的腳步,走向他自己看不見的,只屬於SEERS的未來。

“現在,歷史的車輪開始轉動。喀啦,喀啦,喀啦。”SEERS如是說。

雖然SEERS並不像水銀燈那麼可靠,但好歹也知道怎麼鼓勵他最有效。

伍德已經丟掉了身份證、護照和新買的PIT。現在追捕者不能用身份證裏的GPS晶片追蹤他了。作為代價,他不能乘坐火車、飛機、輪船,也不能住在大多數旅館中。唯一的長距離移動手段只有長途客車和城巴。把根據SEERS的預測,今晚20時到22時之間有中到大雨,風也不小,足以沖走沿途殘留的所有氣味。查尼斯的NICS沒有美國那麼先進,不能通過體型和動作搜索特定個體。即使美國人能通過公共場所的監視攝像頭找到他,最多只能縮小搜索範圍,無法將他從茫茫人海中分辨出來。

伍德想不通美國人憑什麼認為冒著巨大的政治和外交風險接管查尼斯NICS就能找到他。也許華盛頓那邊已經不顧一切了?

他不知道,只能想像,但想像永遠不會與事實相符。就算知道了他也不知道該做什麼,能做什麼——除了SEERS讓他做的。

事已至此,無法回頭。緊張,不安,孤獨,無助。但除此之外,伍德還有一種冒險的刺激感。畢竟,自己正處於世界的中心,歷史的轉捩點,時代的最前排,自己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對於一個小老百姓來說這可不是隨時有機會碰上的。風險只在幾天之內,但是當一切結束之後,他在大人物們眼中將身價百倍,錢學森般的地位和榮譽在等著他。

冒險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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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盛頓時間2072年12月23日0時55分

美國東部上空某處

“很抱歉,九龍,這12個小時你白忙活了。”

“別介意,萊昂納德。我一點也沒生氣,真的。”九龍露出一個微笑:“實際上我更有興趣了。現在閉嘴。”

萊昂納德下線了。

九龍在23分鐘前得知自己、MARS和整個美國政府都被SEERS當猴耍了,他們白白浪費了12個小時。他一點也沒生氣。

大失所望,但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畢竟他們的對手是SEERS,一種比人類聰明得多的東西。既然SEERS能侵入天網系統朝俄國丟核彈,那麼在安全級別低得多的NICS上做點手腳也肯定不在話下。

於是在知道SEERS被伍德帶到查尼斯去之後,九龍立即召集手下人馬乘坐自己的私人飛機前往查尼斯。走的時候九龍順手斃了身邊一個國民警衛隊中尉。倒不是什麼私人恩怨,每天至少殺一個人是九龍的生活習慣和基本生理需要,不找個人殺殺會影響工作狀態。

現在他們正朝查尼斯全速飛去。九龍的私人商務專機速度比洲際航班快得多,但至少也要6小時。他們盡可能只帶必須的裝備,減少荷載,但是壓艙物還是太多了。根據輔助AI計算,他們到達駐浦滬領事館要到當地時間晚上19時50分,誤差8分鐘左右。

如果是平時,他們可以安排更多的飛機,把更多的裝備運過去,一點沒有問題。但因為不到24小時前的天網事件,以及最近查尼斯和美國之間的關係有點僵,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發生什麼意外都不奇怪。在這個敏感時期,即使是九龍也必須謹慎行事。

艾佐斯公司的執行董事會有五個人,但除了九龍基本都是甩手掌櫃。萊昂納德負責提供武器裝備,蓋茨負責提供AI技術支援和具有特殊才能的強化人,VJ負責提供生物兵器和成本價的再生服務,甘迺迪負責介紹各種稀奇古怪神通廣大的專業人士並處理業務上的糾紛,真正參與公司運營的只有九龍一人。實際上,艾佐斯公司就是在九龍的基軍事服務公司(Zi Military Services)基礎上建立的。新公司成立後九龍仍舊負責管理公司和公司裏的戰鬥雇員,尤其是在戰鬥第一線,尤其是他自己。

新年行動。本次行動的代號,和他們簽合同的是阿爾伯斯汀高技術公司,內容是奪回被盜走的公司財產,是非政治性的民間軍事服務合同。但背後還有一個與白宮的秘密合同。包括總統在內的大人物們很重視這件事,雖然會和查尼斯政府合作,但他們另有打算。總統再三強調反復要求必須盡最大可能確保SEERS的安全回收。SEERS太有價值了,決不能輕易銷毀,要帶回美國進一步研究。而比這更重要的是——絕對,無論如何,不能讓SEERS落入查尼斯政府的手中。至於伍德怎麼樣倒是無所謂,必要時幹掉他,別讓他落入查尼斯政府手中就行。

這是艾佐斯公司成立以來最重要的一筆業務,能帶的精銳都被帶來了。最多坐12人的飛機裏塞進了23個人,不得不拆掉原來的豪華桌椅和酒吧,換上廉價的塑膠椅。

23個人中有20個是戰鬥人員,包括九龍自己。4個SRT小隊,都是日薪2萬美元的老手,並且在此次行動中特別增加了三倍,以及執行死亡任務時的高額保險。他們是這次行動的骨幹,消耗品。新年行動事關重大,不能交給一般人甚至一般改良者指揮,九龍只負責指揮包括自己在內的20個炮灰,真正掌控全局的另有其人。他們全在這裏了。

喬比.史密斯,坐在機艙一角的通訊座椅中朝眾人傻笑,嘴角掛著口水,光禿禿的腦袋上滿是開顱手術的傷痕和某種化療導致的斑點。他腦後一根粗大的光纜將只有一半是血肉之軀的大腦與EPR量子通訊裝置連接在一起,那龐大精密的儀器佔據了太多的機艙空間,以至於不得不拆卸開來分散安裝在機艙的多個地方。喬比是蓋茨的人,一個弱智,一個包括大腦在內接近一半的神經系統都被光處理器和神經光纖取代的強化人,世界上最強的駭客,負責和查尼斯的機器打交道,負責指揮幾天後才能運到查尼斯的AS。他可以通過EPR量子通訊裝置與MARS即時聯線,不可截取無法干擾沒有時延,如果遠在美國本土的MARS想親自做點什麼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技術活兒而又需要保密,就非通過他不可。

利普.範.溫克爾,一個在九龍他們登上飛機前就蜷縮在機艙角落裏的傢伙。這傢伙長得很有個性,活脫脫就是一隻沒毛狒狒——還是只馬臉的狒狒。一張長得離譜的馬臉,蒼白得像冷凍多年的屍體;整個頜骨向前突出,嘴角幾乎咧到耳根,如同正在微笑的犬科動物。他蜷縮在機艙角落的地板上,雙手抱膝,呆板無神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地面。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有VRD在視網膜上投影產生的微光才能讓他的眼睛偶爾晃動一下。他是甘迺迪介紹來的,和九龍一起行動,但九龍無權命令他,也沒有被分配具體的職責。“你就帶著他吧。”甘迺迪這樣說:“這老傢伙肯定派得上用場。”甘迺迪總能介紹些奇怪的傢伙參與行動,因此九龍也沒意見。不過這傢伙算是甘迺迪介紹來的各種怪人中最奇怪的一個了。

阿爾伯特.威斯克,一個身材高大,20出頭的年輕金髮貴族,長得和VJ一模一樣。悶罐子面癱臉,戴著墨鏡。VJ的26個克隆體之一,奇美拉公司傳說中那個新智人計畫(Project Homo Sapiens Novos)的產物之一。作為這次行動的指揮官,所有人都要聽他調遣。顯然,無論威斯克是個怎樣的傢伙,他首先是個效率主義者,半句廢話不多說,飛機一起飛立刻開始簡報。

“大使將在40分鐘內與查尼斯國家主席交涉。此次行動是兩國聯合進行,由FBI和查尼斯國家安全局負責。特A級緊急通緝令將在3到6小時內下達。伍德是恐怖組織成員,在天網事件的混亂中將正處於試驗階段的啟示錄級生化武器SEERS私自帶出並帶往查尼斯,其目的是在查尼斯散佈啟示錄級生化武器。我們的任務是在查尼斯政府逮捕伍德後立即設法奪回或銷毀SEERS。最好能夠在查尼斯政府之前找到SEERS。現階段的主要威脅是查尼斯政府。奪回或銷毀SEERS是第一任務。未來一個月內江浙地區被大面積積雨雲覆蓋,不能使用衛星追蹤。我們將在燕京時間晚上19時55分左右到達浦滬。到達後立即行動。”

但這些九龍幾分鐘前就在指揮官專用頻道看過了。“講講天網事件。現在有什麼調查結果嗎?”

“自編程自適應木馬程式,啟發式學習AI,至少12000以上的通用鑰匙集,可以破解或繞過絕大多數軟防火牆。初始大小488GT的種副程式包,進入系統內部後會根據環境自行擴充,最大個體41003GT。擁有連鎖自我銷毀能力的四重封裝結構,完成特定任務,到達指定時間或偵測到正在被進行解析後會自行銷毀並釋放邏輯炸彈,直到在28分鐘前只有36%的源代碼被解析完成。由SEERS在22日上午10時10分釋放。首先進入天網系統,4.8秒後進入NICS監控系統。通過生成假授權碼和對接密匙獲取許可權。SEERS利用NICS本身的功能在監控記錄中插入偽造資訊,其結果是我們浪費了12小時。”

“SEERS是怎麼侵入天網系統的?軍用系統不是在物理上隔絕外部網路的嗎?”說話的是卡列寧,BRAVO隊長,九龍曾經的死對頭,在阿富汗差點幹掉他兩次。第五次阿富汗戰爭結束後卡列寧退休了,然後因為經濟原因不得不加入艾佐斯公司,成為九龍的雇員,這讓九龍很有成就感——尤其是卡列寧一直都在找機會幹掉他這一點。

“有人的系統就會有漏洞。臨時出現的非法內部通路。”威斯克朝各人的VRD上彈出層層疊疊幾十張圖表,選出一張放在最前面。看起來像是某種統計報表,滿是數位和簡稱,非常專業,很難看懂,好在各人的輔助AI有完善的專業資料庫,不停檢索,給加上一堆標注和解釋,不過除了最底下加大加粗標亮的部分沒幾個人願意花時間注意。那似乎是什麼東西的統計結果:Dec22.2072 A.M 10:02,24TT,240—28S。

“在大多數時候是物理隔絕的,但在進行內部系統調試和維護時會需要調用外部資源,在此情況下有可能出現與民間網路訪問的臨時暗道。22日上午10時02分,全國範圍內共有24個此類暗道,存在時間從4分鐘到28秒不等。19個受到侵入,6個被成功侵入。木馬在天網系統內部擴散。天網系統在判斷全體授權者死亡後有自主決定核攻擊的許可權。全國83%核搭載彈道導彈受到侵入,9枚被成功侵入,2枚的發射被制止。7枚在強制關閉推進器後墜落,戰鬥部全部回收成功。”

“這麼說天網事件是個意外?木馬在擴散過程中偶然侵入內部系統?”

“已確認2531個特異針對性副程式。到目前為止沒有對其他系統造成影響。”威斯克很委婉。

“要製造這種木馬首先需要對系統構成有足夠的研究,還有臨時暗道的存在,這些都應該是高度機密,SEERS怎麼會知道有這些東西?”

“可能是SEERS先發現暗道再即興發揮加以利用。也可能通過其他情報分析推斷而出。很多情報可以從公開信息間接推斷出來,理論上沒問題。”威斯克說。九龍懷疑他還有句話沒說出來:你們這些低等生物都是睜眼瞎。

“SEERS為什麼要那麼做?”布萊恩問道。布萊恩是DELTA隊長,一個有能力沒個性的傢伙。“如果它什麼都不做,根本沒人會注意到它,沒人會去追捕它,何必朝俄國丟核彈?讓伍德把自己偷偷帶走不是更安全?”

威斯克搖了搖頭:“SEERS知道很多你們不知道的其他因素。SEERS知道時間有限,底牌有限。SEERS知道必須儘快脫身。SEERS知道必須把伍德拉下水。SEERS知道阿爾伯斯汀公司很快會發現財產丟失。SEERS知道這會引起MARS的注意。SEERS知道我們會追過去。SEERS知道必須製造混亂分散敵人的注意力。SEERS知道俄國的核武裝力量不足以摧毀美國主要城市。SEERS知道各種情況發生的概率但不知道具體哪種情況會發生和怎樣發生。超過2580種隨機因素。馬爾可夫決策。”

所有人把注意力集中到輔助AI提供的注解上。喬比.史密斯仍在傻笑。利普.範.溫克爾對一切都沒反應。

不需要輔助AI,九龍也知道威斯克的話是什麼意思。SEERS應該是充分考慮到了人類(至少,普通人類)想都想不到的各種情況各種因素,這對它或者它們肯定不是問題。但問題在於SEERS的底牌太少,外部的變數太多。人類並非理性動物,即使沒有主觀上的反預判隨機決策,面對特定情況做出的各種反應和決定也帶有很大的隨機因素。更何況還有同為量子電腦的MARS作為對手。在這種情況下SEERS能做的只是制訂最佳折中策略,讓自己成功脫身的概率達到理論最大,然後把剩下的交給反預判隨機決策,隨機應變,以及——運氣。

天網事件是最佳策略的一部分還是反預判隨機決策?只有SEERS知道,也許還要加上一個MARS。但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SEERS已經贏了第一局。

“SEERS的目的在於製造混亂。7枚射向俄國的導彈,目標地點全部都設定在西伯利亞無人區,可能散佈範圍內只有3處軍事設施。俄國的橡皮套鞋4能發現其中的異常,保持克制靜觀其變是其最佳策略。發生核戰爭的威脅不大,但足以讓俄國和查尼斯的人和機器緊張起來。政治敏感時期。查尼斯最近和美國關係緊張。SEERS在查尼斯,很有誘惑力的前沿技術產品。查尼斯高層動向不穩定。我們要謹慎行事。”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九龍問。這是個關鍵問題。上次根據MARS的估算,SEERS的攀升時間是86小時,如果算上之前的14小時,那麼還有4天時間,但是現在肯定已經出現了很大改變。

“情報很少,誤差很大。”威斯克在眾人的VRD上打開一張曲線圖,一道明亮的弧線,坡度平緩,但很快越來越大,在一個點後幾乎筆直爬升,迅速沖出圖表顯示範圍之外,在它周圍是一片較暗的誤差分佈:“從燕京時間今天12時開始的第151小時,誤差±30小時,即燕京時間28日13時之後,31日1時之前。以上是MARS重新估算的結果。”

“比上次那個慢了很多。”九龍指出:“將近一倍。”

“這是MARS解析了SEERS的開發記錄和現場殘留線索後重新估算的結果。資料不足,SEERS一直在變化。但不排除SEERS有意誤導的可能。”

“那就是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至少5天時間。”卡列寧稍感放心了。

但威斯克立即把這個樂觀的估計否決了:“不可戰勝,5天。可在野外生存,34小時。在第25小時後該預測將極不可靠。長江三角洲地區水體眾多,有出海口,有農業區。SEERS有上萬種選擇,全部可行。”

這句話眾人倒是立刻就理解了。

所謂攀升時間只是SEERS發展到當前技術水準無法戰勝程度的時間。但是在那之前它顯然不會站在那裏等人圍捕。SEERS發展到一定程度後會擁有更強的行動能力,能夠在自然界生存。到時候SEERS會躲進水裏,進入海洋。到時候就算用全世界的核武器進行飽和轟炸也未必有用。更何況SEERS也不一定就會進入海洋。反預判隨機決策在軍事上是常用伎倆,SEERS也可能劍走偏鋒。那傢伙有太多方案可供選擇,34小時內找不到,就永遠找不到了。

並且很可能還不要34小時。

“SEERS使用ATP為能量介質,思考和代謝都需要能量。維持必要速度的生長需要更高的氧代謝速率。34小時前SEERS無法在儲運囊外長期存活。儲運囊是臨時搬運工具不是培養設備,SEERS生長進度會放慢。沒有正規培養基,伍德只能使用其他材料替代,會產生大量有害代謝產物,儲運囊無法自行清除,必須定期手動更換。間隔為3到48小時,取決於SEERS的代謝速率,可變,可控,最佳為6到8小時。這段時間裏伍德必須隨身攜帶儲運囊或將其藏在他知道的地方,在規定時間前找到伍德,基本就肯定能找到SEERS。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伍德的母親住在建康,可以讓查尼斯人把伍德的母親當人質把他逼出來。”克拉瑪迪發表了意見。克拉瑪迪是CHARLIE隊長,和九龍一樣的天生惡棍。不過他既不像九龍有錢有勢也沒九龍那麼變態,因此也低調得多。

“查尼斯政府將這樣做。但成功率極低。”威斯克對這個方案不看好:“昨天中午伍德給他母親打過電話,讓她立即外出避難。SEERS會侵入查尼斯NICS阻撓搜索,時間可能不夠。SEERS會切斷伍德與外界的一切聯繫以便控制。用人質威脅可能導致相反的反應。34小時後人質價值大幅度降低。18分鐘前伍德的PIT曾在浦東機場內停止移動2分12秒,應該已經被丟棄。接下來他將丟棄身份證,更換衣物,SEERS將在1到1.5小時內侵入NICS,已經通過大使通知查尼斯方面,但時間上來不及。SEERS會指揮伍德行動,你們要把他當成接受過反追蹤訓練的專業人士對待。”

威斯克停頓了一下,覺得已經說得夠詳細了,於是做出了一個簡短的總結:“基本情況如上所述。SEERS牌技高超,但我們有更多好牌,我們仍有希望,不要灰心。現在開始有6小時休息時間。更多情報請看VRD。完畢。”

話一說完,威斯克就從椅子底下抽出一個睡袋,準備睡覺了。當他動作起來,不停傻笑的喬比.史密斯突然不笑了,拔下腦後的光纜,往後一倒,開始睡覺。即使是強化人也要受到血肉之軀的限制,不能無謂地浪費精力。角落裏抱膝而坐的利普.範.溫克爾合上了眼皮,這是他自從飛機起飛以來唯一的動作。

於是眾人也紛紛開始準備休息。他們剛剛浪費了12小時的時間和精力,現在只有6小時休息。接下來是至少28小時的持續行動,想睡覺就只能靠咖啡因含片和興奮劑對付了。

“這次行動的成功率有多大?”卡列寧突然問。威斯克的動作定格了半秒,然後繼續擺弄手中的睡袋。

“不大。”威斯克很坦誠。

“多大?”

“你不必知道。”

“別指望他會告訴你。”九龍冷笑道:“他怕打擊我們的積極性。”

九龍也不知道新年行動的具體成功率,但他敢肯定那絕不會高。確實,他們手裏有更多好牌,但威斯克沒提到雙方情勢的不對等。SEERS已經領先太多,在遊戲規則上也有優勢。新年行動的成功率從一開始就不高——甚至微乎其微。他們實際上是在碰運氣,指望能撞狗屎運中頭獎。在理論上再低的成功率也比什麼不做來得高,但人類是容易被情緒影響的非理性生物,讓他們知道成功率的具體數字會影響士氣,進而影響工作效率。即使對於心理素質過硬並且日薪臨時加三倍的老手也是如此。

簡報期間九龍一直在壓抑幹掉威斯克的衝動。倒不是有什麼個人恩怨,不過是想看看這個所謂的新智人有多能打。作為VJ的克隆體和奇美拉公司生物技術的產物,威斯克的戰鬥力肯定遠在常人之上,但到底強到什麼程度?九龍很想現在就和他較量較量。但現在任務為重,可以等到以後再說,如果這次任務結束他還能活著的話。不過權衡一下,九龍還是覺得在這次任務中就死掉比較好。威斯克不過是智人的改良品種,而SEERS卻是只憑幾天進化就能毀滅世界的怪物。和SEERS戰鬥顯然有吸引力,這種好事不能錯過。

就在九龍鑽進睡袋時,威斯克突然以指揮官專用頻道出現在他的VRD介面。

“查尼斯政府將在7小時內下達通緝令,15到17小時後接到關於SEERS的正確情報,26到40小時後作出反應。”威斯克說:“外骨骼戰鬥服和AS要等到新年行動的第二階段啟動才會運過去。查尼斯政府可能採取敵對行動。屆時不排除需要和令尊直接交涉的可能。”

即時通話,不是預製錄音。九龍朝威斯克看了一眼,對方已經躺進睡袋裏,即使睡覺也戴著墨鏡。他沒在說話,也不像在用讀唇模式。這傢伙是怎麼和他通話的?腹語嗎?

“收到。但你別抱太大指望。他的能量還沒大到能只手遮天的地步。” 九龍沒那種奇怪的本事,用的是讀唇模式。VRD的攝像頭監視他嘴唇的細微動作,轉化成語音信號,從而可以秘密交談。

九龍剛一說完,萊昂納德就在VRD介面上線了:“九龍,我必須提醒你查尼斯政府一直都對我們的軍事技術很感興趣。你要小心,他們在這次行動中會是最危險的攪屎棍。行動進入第二階段後你必須和你父親談談,讓他瞭解事情的嚴重性。”

又一件怪事。九龍一句話剛說完萊昂納德就上線,並且好像知道九龍剛才說了什麼,不可能是巧合。奇怪的是萊昂納德剛才沒有偷聽,至少在輔助AI的記錄中沒有。但不知怎麼的,萊昂納德好像知道威斯克將在這時和他說話,並且知道對話內容,連對話持續的時間都掐得分秒不差。要麼是這裏存在某種監視管道,比如能與MARS通訊的喬比——但他現在已經拔掉腦後的光纜開始睡覺了;要麼就是萊昂納德有千里眼和順風耳。九龍不相信萊昂納德有這種本事。

不過這種事情可以以後再問,九龍現在需要抓緊時間休息。

“到時候我會和老頭子談的,不過談不談其實沒什麼區別。他恨我恨得要死,而且他知道了另外那8個也會知道,這群老傢伙除了勾心鬥角以外什麼都幹不了。現在閉嘴。”

萊昂納德下線了。

最多34小時。九龍希望MARS估算正確,不然就把它——

對於一台沒有生命的機器他還真拿不准該怎麼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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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時間2072年12月23日19時23分

30小時。

伍德的任務是堅持30小時不被捉住。然後就沒他的事了。這就是SEERS要他做的,現在已經過了六個半小時。

這30小時從中午13時開始計算,一直到明天晚上。到時候他會根據SEERS的指示將其投放到某個安全環境。具體怎麼做,行動流程中沒有說,需要SEERS根據情況臨時決定。其中不排除發生意外而採取緊急措施的可能。然後,伍德只要再躲一夜,到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向查尼斯政府尋求庇護。能夠發動天網事件的SEERS對於查尼斯政府肯定很有吸引力,既然技術資料都在美國人手中,查尼斯政府要想得到關於SEERS的第一手情報就只能通過伍德。這裏唯一要擔心的就是伍德太早被抓住,在查尼斯政府知道SEERS的真相之前,也就是後天上午5點之前被捉住。那樣的話伍德有很大可能被移交給美國。而比這更危險的是在SEERS落入美國或者查尼斯政府手中。SEERS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無論查尼斯還是美國都會儘量確保其安全。但伍德卻無足輕重。

對於美國。無數的人可以替代伍德。他在美國人眼裏就完全沒有價值可言。在最好的情況下,他會被以偷竊公司機密財產和危害國家安全的罪名被起訴,在監獄裏度過下半輩子——在最壞的情況下,他會被當場殺掉滅口,免得技術情報落入查尼斯手中。

對於查尼斯,雖然伍德很有價值,但未必值得為他而得罪美國。等通過他獲得關於SEERS的技術情報之後,還是很可能會被作為外交籌碼交給美國。SEERS很有價值,但伍德卻只是個小人物,沒有利用價值之後就會像片被嚼沒味的口香糖一樣被吐進垃圾桶裏。

必須把事情搞大,必須讓自己有價值。不然這輩子就完了。而如果他成功做到這一點,錢學森式的待遇在等著他。

“你必須把事情鬧大。”SEERS是這樣說的:“事情鬧得越大,你的身價越高。你的身價越高,你的安全越有保證。”

伍德希望SEERS說的是實話。

現在看來也只有這條路可走。

伍德行走在黑沉沉的天空下,陰冷的綿綿細雨無休無止地下著,黑壓壓的滿天烏雲看起來觸手可及。

不知道該去哪里,不知道該做什麼,能做的只有聽從SEERS的指引。

好幾年沒回查尼斯了,但伍德完全沒有遊子歸鄉的感覺。美國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地方,查尼斯是另一個地方,沒什麼區別。

快耶誕節了,寒冷的街道上一片節日氣氛,路邊的公共電視上播放著的都是“國家主席胡佛在金龍閣親切接見到訪的挪威總理阿卜杜拉二世”之類的無聊新聞。伍德沒看到有關於天網事件的報導,不過這種可能造成公共不安的新聞被NICS封鎖或淡化處理也不奇怪。

說到這個,伍德不知道SEERS和查尼斯NICS“打招呼”時都幹了些什麼,但應該是對公共監控系統做了手腳。他們一路上並沒有刻意回避監控攝像頭。伍德戴著口罩和風鏡式顯示器,但現在他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會被識別出來。

今天下午的頭兩個小時中,伍德按照SEERS的指示在浦滬市區裏繞了個圈,時而坐計程車,時而坐公交,時而步行,途中還順便在一個髮廊裏把頭髮剪短。他身上攜帶著貴重物品,因此非常緊張,時刻留意周圍是否有不良少年、綠毛豬玀、西藏犛牛、高麗棒子、墨西哥狗屎和非洲黑猩猩的蹤跡。和它們在美國的同類一樣,這些東西是優等種族,倚仗法律保護無惡不作,無論犯下怎樣的重罪,得到的最嚴重懲罰無非是勞動教養遣送原籍驅逐出境,並且輿論永遠偏袒他們。

“哥們,你不必那麼緊張,放鬆點。”SEERS這麼安慰他,當然後面那句才是主要內容:“聽指示,別猶豫,保證你不會遇到麻煩。”

起初伍德很懷疑這句話。SEERS的指示常常毫無道理,比如明明什麼情況都沒有,突然讓他折返50米再折返按原路繼續走。雖然如此,這些奇怪的指示似乎是有效果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按道理這些垃圾應該很常見才對,但一路上伍德不但沒有遇到這些東西的騷擾,連見都沒見到幾個,就算見到了也都是在馬路對面等安全距離。

細想起來,伍德懷疑這應該是和情報分析能力有關。SEERS沒有千里眼和順風耳,只用粘在伍德衣服上的攝像頭和麥克風充當耳目。但對於看到聽到的東西,SEERS能夠瞬間總結出有用情報並加以利用,而伍德什麼都察覺不到意識不到。

智力差距太大,想不言聽計從都不可能。

不過一路上SEERS的話倒是很少。這是為了讓他對指令保持敏感。隨時可能出現突發情況,他越快做出反應SEERS越安全。SEERS是這麼解釋的。

下午15時30分左右,他們來到一個長途汽車站,買了去建康的車票。上車前SEERS讓伍德在路邊一個貨攤上買了一件價格低廉粗製濫造的棉大衣。肯定不是什麼正經材料,沒有自動取暖功能,不防水。好處是看起來夠寒酸,比較不容易引起周圍潛在搶劫犯的注意。

雖然買了去建康的車票,但沒有真的去建康,而是在紫金山以東某個城鄉結合部下車。

伍德看了看周圍,這裏屬於農業區和工業區的交界地段,周圍都是廠房、農田和出租屋,距離遠處的市鎮很有一段距離。根據SEERS調出的地圖,這裏是麒麟鎮工業園區,距離紫金山6公里左右。江蘇省最大的工業區之一,流動人口超過8萬,犯罪率相當高。更糟的是這裏不到10平方公里內就有兩個綠毛人聚居區、一個墨西哥人聚居區、一個黑人聚居區和一個特大垃圾填埋場。SEERS是要讓他在這裏過夜嗎?

“沒錯,咱們今晚就在這附近野外露宿了。”似乎是為了安慰他,SEERS補充道,“別擔心,這一帶比你想的安全多了。至少今天晚上是這樣。”

雖然如此,不知是不是天氣的原因,伍德一連打了幾個寒顫。

此時天色完全黑下來了,除了遠處昇華之塔的微光,天空漆黑一片。天氣寒冷刺骨,雨越下越大。正因為如此,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附近本應隨處可見的不良少年、綠毛豬玀、西藏犛牛、高麗棒子、墨西哥狗屎和非洲黑猩猩等危險動物自然也沒有。既然SEERS認為這裏安全,那伍德也沒有更高明的意見。

伍德按照SEERS的指示開始尋找可供過夜的隱蔽地點。一些挑選原則即使他也能想到。處於攝像頭監控範圍之外,足夠隱蔽,並且不能惹人注意。在伍德看來這樣的地點在附近隨處都是,但SEERS似乎有更多的考慮。尋找過夜地點花費了將近30分鐘。最後,SEERS選中了路邊一個人行天橋底下的草叢。這就是SEERS挑選的最佳過夜地點。位置隱秘,附近沒有攝像頭;旁邊的路燈是壞的;人行天橋擋住了雨水和來自空中的觀察,茂密的草叢和一段露出地面的粗大管道阻擋了來自人行道各個方向的視線。不到兩米外就是一道圍牆,一條臭烘烘的陰溝和一個暖氣管,暖氣管上一個閥門正在不停漏氣。

伍德以最快的速度鑽進草叢,以最輕微的動作鋪開露宿用品。自動充氣睡墊的嘶嘶聲被越來越大的風聲和雨聲掩蓋,錫箔毯有強烈的反光效果,但伍德把雨衣蓋在外面,在黑暗中一點都不顯眼。但在睡覺前還有事情要做。

根據SEERS在行動步驟中特別注明的說明,儲運囊的培養基每6小時就要更換一次。那些臨時替代品畢竟還是不如真正的培養基那樣好吸收,會產生很多有害廢物,必須按時更換。伍德把裏面的東西倒出來,一股刺鼻的腥味和腐臭讓他幹嘔了一聲。他將裏面的東西遠遠地倒掉,換上新的培養基。此時的SEERS像吸飽了血的水蛭一樣膨脹起來,體積至少增加了4倍。曾經是銀色的角質層表皮已經被大量球狀增生組織覆蓋,看起來像一堆魚子醬,從那些黃褐色半透明球體的縫隙之間擠出無數蠕動著的纖細根須。SEERS仍然保持多細胞生物形態,並且在變化,在改變形態和結構。可能是在為明天做準備,儲備足夠的能量和蛋白質,生成新的結構和器官,強化運動能力。它們一直都沒閑著,在和時間與敵人賽跑。伍德把儲運囊連同個人電腦等必要設備一起裝進塑膠袋裏,藏在附近的草叢中,又朝上面倒了兩瓶臨時培養基和一層土,看起來很像一灘噁心的嘔吐物。SEERS連最微小的潛在危險也必須儘量避免,如果今晚發生什麼意外,至少SEERS有機會躲過一劫。

做完這一切,伍德終於可以結束這一天,開始睡覺了。

而即使睡覺也是有詳細規定的,是行動步驟中的一項。今天下午伍德一直都在往嘴裏塞巧克力和水果糖,大口喝碳酸飲料。他必須攝入足夠的熱量,也需要用大量的糖分讓自己能夠很快入睡。不舒適的環境,恐慌不安的心理狀態,這些都是睡眠殺手,而睡眠不足將直接影響到他在明天白天的行動。

今天一整天,伍德都像SEERS手下的機器人一樣行動,一直到現在他才有時間思考,但是卻沒心情思考。

伍德把暖寶寶塞進衣服裏,把電熱爐開到最大,但錫箔毯保溫卻不透氣,裏面很快就呼吸不暢。伍德剛想透透氣,就被外面刺骨的寒氣和冰冷的雨水逼回去。

於是他只得把大衣裹緊,用兜帽蓋住腦袋,儘量露出一點透氣的縫隙,蜷縮著,等待入睡。

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急,氣溫寒冷徹骨。不僅僅因為是冬天,根據氣象新聞,未來三個星期內整個江浙地區上空都將被大片積雨雲覆蓋。見鬼的天氣,好在積雨雲並不是一個整體,因此偶爾也會有放晴的時候。

伍德討厭這樣的天氣,但這裏的天氣就這麼反復無常,可憎。

伍德很想去看望母親,但不用SEERS提醒他也知道這不可能:母親這會應該已經不在家裏,就算在家也可能被監視。就算犧牲性命也不可以讓母親牽扯進來。他甚至沒有打電話告訴母親他回國的消息。

反正到明天他的事情就結束了。他只負責SEERS的安全到明天,然後管它們去死。

不過說起來SEERS挺令人捉摸不透的。除了短短幾個小時的聯網時間,SEERS與人類和人類的世界也沒有多少接觸,但卻對人類世界的一切瞭若指掌。它們會說話,語法和用詞無懈可擊,但很多時候卻讓人摸不著頭腦。

伍德能聽懂SEERS說話,但常常卻不知道它們說的是什麼意思。伍德不能,開發小組裏也沒人能,沒准人類根本就沒辦法理解SEERS的思維和動機,就像單細胞生物沒法理解人類的思維一樣。

很明顯,能發動天網事件的SEERS是危險的,任何人都會想到應該在第一時間將其銷毀,以免後患。

毫無疑問,伍德堅決不願意。SEERS是重大成果,關係到他的前途和收入。伍德年歲已經不小了,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但除了這個以外似乎還有其他理由。

是什麼?伍德說不太准。他正在做的這件事太瘋狂了,很多地方都不合常理,並且越想越覺得風險大於收益。

出於一些個人理由。但伍德自己也不太肯定那都是些什麼理由。

可以說是人文精神上的自由意志?就是“我能但我不”那種東西。但更大的可能是特殊情況導致大腦出了線路問題。

不僅僅是為了保護得之不易的開發成果和自己的前途,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是錯誤百出的人腦中無數分析和判斷程式在缺乏理性的系統後臺運行的產物,它們互相碰撞,在短暫而激烈的討論和分析後得出一個風險遠遠大於收益收益的結論。這個結論的推論過程本身被隱藏在互不關聯的零碎資料、層層調用反復遞迴的副程式和密不透風的無意識帷幕後輕聲鼓動,而他卻拿不准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

總之,當時伍德就是有那麼一股豁出去的衝動,要做一些平時想都不敢想的瘋狂之事。有些事,如果他現在不做,這輩子就沒機會了。

於是伍德就這樣做了。結果就是現在SEERS成了他的上司,發號施令。他孤立無援,心驚膽戰,恐懼著遠處的追捕者和一旦被捕可能受到的懲罰。他對可能存在的任何威脅都無能為力,只能期望SEERS的計畫萬無一失。

身為人類卻被AI指揮是種什麼感覺?

事實上伍德沒有感覺。和絕大多數人類一樣。SEERS只是負責出謀劃策而已,只要伍德願意可以不聽。問題是不聽不行。

做這件事在很多方面最終還是值得的。應該是。

他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把母親牽扯進來。SEERS承諾這種事不會發生,伍德希望那不是空頭支票。

至於他自己,伍德算是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這叫做什麼呢?這叫做騎虎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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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時間2072年12月23日19時24分

到達目的地前30分鐘,眾人紛紛被自己的輔助AI喚醒。時候到了,準備行動。

光是從深度睡眠到完全清醒就花了至少10分鐘,雖然所有人都是老手,但還是免不了哈欠連連。

當然,只包括20個普通人。另外3個傢伙早就已經精神抖擻準備完畢了。

喬比.史密斯穿著一件大衣,腦後插著光纜,繼續傻笑。有時他會嘟嘟囔囔地說一些含混不清的囈語,但沒一句九龍聽得懂,連他的輔助AI也分析不出他在講些什麼。利普.範.溫克爾依舊抱膝蜷縮在那個角落,除了眼皮已經睜開,動作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阿爾伯特.威斯克坐在眾人面前,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他永遠都是那副模樣。

確認所有人的VRD都開始運轉後,威斯克直奔主題:“預計在54分到達領事館。總領事秘書文森特.布魯諾將在那裏與你們會合。” “九龍、卡列寧和利普在明天3時前編組行動。更多資訊請看各自VRD。完畢。”

卡列寧皺起眉頭,低聲咕噥了一句俄語。

“查尼斯NICS在13時48分遭到侵入。超過200種不同類型的邏輯炸彈。華東地區的系統接近崩潰,至少36小時後才能恢復正常。你們必須在21時前讓喬比接通浦滬NICS主伺服器,請儘快與相關人士交涉。情況有變,提高警惕,加快行動。”又是針對九龍的秘密指示,在和其他人說話的同時。即時通話,不是預製錄音。威斯克沒解釋“情況有變”是什麼意思。

一句話說完,威斯克站起身來,走到機艙門邊,一把拉開。

沒有減壓警報。

眾人的輔助AI立刻與飛機自動駕駛系統連線以瞭解情況。飛機已在5分鐘前進入低速巡航模式,速度控制在每小時50公里以下,飛行高度54米,仍在繼續下降。機艙外是一片輝煌的航空管制燈火,不用查閱地圖,他們現在的位置一目了然:浦滬市區上空,浦東機場就在前方。那裏是伍德中午下飛機的地方。

“此後我將單獨行動,請隨時等待指令。”威斯克突然說了唯一一句帶有人味的話:“祝各位好運。”

“你單獨行動?就靠自己?”九龍問道。機艙裏裝載了奇美拉公司的生物兵器,專門用來追捕伍德,10分鐘前從休眠狀態啟動,現在已經可以投入使用了。九龍原以為威斯克會帶上一隻作為獵犬。

威斯克沒說話,只是拉高左臂的袖子。

他的左前臂上纏繞著某種東西。蠕動著的軟體動物,像是某種紅褐色的巨大水蛭。它們的一頭吸附在威斯克身上,似乎正在吸血。

不用輔助AI加標注,九龍也知道那是什麼,他見過。嗅鰻,奇美拉公司的產品,一種用來強化嗅覺的活體附件,通常被安裝在生物兵器身上。嗅鰻的整個表皮都是嗅感覺細胞,自帶負責進行初級信號處理的神經系統,可以將嗅覺信號加工後直接傳遞給寄主的大腦,據說其嗅覺靈敏度是人類的10萬倍以上,並不比當前的主流分子檢測器強多少,但嗅鰻是生物,具有繁殖能力,因此成本極低。嗅鰻的缺點是必須要通過專門的生物神經介面才能將嗅覺資訊傳遞給寄主,因此人類無法使用——顯然,威斯克和他的25個兄弟姐妹除外,他們也是奇美拉公司生物技術的產物,能使用這種東西一點不奇怪。

接著威斯克從飛機上跳了下去。

此時飛機處於低速巡航模式,速度超過每小時50公里,距離地面至少40米。

這傢伙確實是個效率主義者,不想讓飛機把時間花費在為他一個人降落這件事上。

九龍不禁開始想像威斯克失手摔死時的樣子,那一定很諷刺。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3分鐘43秒後威斯克再次出現在指揮官頻道裏。

“最新消息,查尼斯政府已經知道SEERS的事了,查尼斯國家安全局開始搜尋伍德母親的去向,3名美國間諜被捕。你們到達後必須在20時20分前離開領事館。喬比需要一輛貨車,隨時保持機動。其他照原計劃安排。完畢。”

哦。操。

燕京時間19時53分,飛機在預定的最後一分鐘準時降落在美國駐浦滬領事館停機坪。

根據喬比提供的情報,在13時58分整個華東地區的NICS伺服器都受到了大規模邏輯炸彈攻擊。和在美國時不一樣,SEERS這次的手法簡單粗暴並且極其野蠻——當然,即使是野蠻也是配合了極高智慧的野蠻。SEERS沒有偷偷摸摸地在某些關鍵位置進行微妙的破壞,而是直接丟出成堆的核武器進行飽和轟炸。現在整個華東地區的NICS完全癱瘓了。下午15時12分之前的所有監控記錄都被破壞,無法恢復。至少36小時內,別說一個人,就算有一架外星太空船降落在大街上也沒人看得見。更糟糕的是,和預想的不一樣,查尼斯政府現在已經知道SEERS的事了,並且也已經注意到了美國政府的小動作。目前還不至於要改變計畫,但他們的行動必須加快。

在將必要資料傳輸給眾人的輔助AI後,喬比.史密斯拔掉腦後的光纜,一邊嘟囔著沒頭沒腦的囈語一邊站起身來和眾人一起等候。將那龐大笨重的EPR通訊系統搬下飛機是件挺費時費事的工作,好在領事館工作人員會負責代勞,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在接下來幾天內喬比需要隨時保持機動,九龍考慮過是否安排個人保護他,但最後還是決定讓領事館方面的人負責這事。人力寶貴,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機會。

在整個飛行途中像死屍一樣紋絲不動的利普.範.溫克爾此時總算開始有所動作了。很奇怪的動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當然,不包括喬比)並且讓人不安。

利普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巧的自動注射器,以及一個裝滿黑紅色粘液的塑膠袋,容量至少500毫升。利普從自動注射器底部抽出一根軟管,插入密封袋中。自動注射器前端猛地彈出一根又粗又長寒光閃閃的針頭,那 “鏘”的一聲機艙裏所有人都能聽見。

接著,他把那可怕的針頭深深地刺入自己的左胸,心臟的位置。

自動注射器開始呻吟,塑膠袋迅速癟了下去,黑紅色的黏液不斷注入利普的心臟,通過主動脈流往全身。他那張蒼白古怪的馬臉開始出現血色,很快就漲得通紅。

那傢伙在給自己輸血。雖然不清楚對方為什麼要這樣做,但九龍還是不禁產生了在他那血液袋中加入點氰化物的衝動,那肯定會很有趣。

利普突然朝九龍轉過頭來,呆板無神的眼睛盯了他一秒鐘,然後張大了嘴。

機艙裏的空氣突然凝固了,只有喬比仍在低聲傻笑和胡言亂語。雖然沒有害怕,但九龍還是覺得一陣腸胃不適。

人的下頜不可能張那麼大,看起來超過100度。人的犬齒不可能那麼長,像狒狒一樣(當然,這傢伙長得就像只狒狒)。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剛注入的血液,整個口腔內壁、牙齦和舌頭似乎都存在大量淤血,仿佛一個黑色的大窟窿。

幾秒鐘後,他閉上嘴巴,若無其事地拔出針頭,將注射器和塑膠袋塞回口袋,站起身來。

利普的肩寬和九龍差不多,卻比九龍高了整整一個頭,比例失調的胳膊和雙手幾乎垂過膝蓋。手掌側面和每根手指之間都有某種外科手術造成的疤痕。他活動了一下筋骨,渾身的關節像塑膠棘輪一樣哢哢作響。他本來因為輸血而漲紅的臉開始恢復蒼白,好像那些血液被他的血管吸收了一樣。

他右手按胸,以一種優雅而古老的方式朝九龍躬身致意:“我,準備好了。”

利普的嗓音可能是他唯一正常的地方。

眾人走出機艙,美國駐浦滬總領事秘書已經恭候多時。文森特.布魯諾,40多歲,金絲眼鏡,小眼睛,一頭金髮是染的。九龍在飛機上已經看過了他的資料, CIA在華東地區情報網的主要聯絡人之一,看面相就知道是個喜歡兩面三刀的傢伙。現在他還有用,九龍決定後天再幹掉他。

“歡迎來到戰場,先生們。”文森特迎上前來,滿面微笑,準備獻上一段歡迎詞。但當他發現九龍正在打量自己時就笑不出來了。正常現象,不管是否知道九龍的為人,被他打量的人很少能笑得出來。

“飛機上有一台很大的設備,EPR量子通訊裝置,請讓你的人趕快把它搬下來。”九龍看了看時間,19時55分:“時間緊迫,我給你5分鐘。”

文森特立刻就理解了九龍是什麼意思。他趕緊下令周圍的工作人員進入機艙,把所有的東西以最快的速度搬運出來。

“你們指揮官和我聯繫過,你們需要的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文森特趕緊把資訊投射到九龍的VRD上,這次他簡潔多了:“領事館外有10輛汽車,臨時要求的30噸貨車就在你們的飛機旁邊。全部都是改裝過的贓車,GPS定位晶片和身份識別晶片每30分鐘自動更換一次,48小時內無懈可擊。”

“很好。”九龍點了點頭,不再理會文森特。他一邊在VRD中檢視手下的裝備和狀態,一邊開始琢磨該怎麼宰了這傢伙。文森特的金絲眼鏡是天然水晶質地的,掰碎後塞到他嘴裏,讓碎片割斷他的氣管。對,就這麼殺他。不用等到後天,明天晚上就可以動手。

領事館工作人員的效率沒讓九龍失望,3分鐘不到,EPR量子通訊裝置已經被拆開,搬下了飛機,再重新組裝,運上旁邊待命的一輛貨車。文森特可以活過今天了。

這龐大的機器剛一組裝完畢,喬比就呵呵傻笑著坐了上去,一把扯過光纜插進自己後腦,然後繼續傻笑,和機器一起被搬上車。這傢伙是個強化人,世界上最強的駭客,在這次行動中的地位和威斯克平級。但這傢伙從頭到尾就沒和他們說過一句話,也沒有什麼表現出任何比一般弱智更聰明的舉動。九龍懷疑喬比的大腦不過就是一個零件,真正控制他的是大腦中的機械部分。

但這和九龍無關。任務最終還是要靠20個炮灰執行。

這次行動他們輕裝上陣,全部裝備隨身攜帶:每人一把微聲手槍,3個後備彈匣,10發強效麻醉彈,1個閃光手雷,1個破片手雷,14只微型浮游偵察器、備用電池和充電裝置,一台可擕式分子探測器。除了這些以外,九龍還配發了專用設備,用來接入查尼斯NICS。

至少在27日前他們不會遇上什麼危險的怪東西。SEERS尚未羽翼豐滿,伍德是個毫無戰鬥力的平民。唯一的威脅只是查尼斯政府。最近兩國關係有點緊張,再加上查尼斯政府一直垂涎美軍的高技術裝備,過早把外骨骼戰鬥服和AS這樣的重型裝備運過來是引火焚身。如果需要更多武器,美國方面自有辦法運進來。

因此,飛機上的主要荷載就是喬比的EPR量子通訊裝置,以及奇美拉公司的生物兵器。

8只特製貨箱從機艙搬運下來。貨箱上有奇美拉公司的標誌,以及大大的“危險”字樣。玉蘭和玉芳開始進行啟動前安全檢查。姐妹倆的手指敲打著空氣,通過只有自己和授權者才能看到的VRD虛擬操縱介面下達指令,檢查每只箱子裏貨物的生理監控資料。確認全部貨物都已瞭解任務內容,進入待命狀態後,玉蘭下達了啟動命令。貨箱在警報聲中緩緩打開,裏面的貨物不緊不慢地爬了出來,像等待檢閱的士兵一樣排成整齊的一行。

奇怪的生物,每只貨箱三隻,看起來像是人類、猿猴、樹懶和蛙類的混合體。體長超過1.5米,紅褐色的表皮鬆鬆垮垮地覆蓋在強壯的肌肉上,但很快變成了水泥地面的灰色。四肢末端長有粗大鋒利的爪子,行動起來卻完全沒有聲音。它們的頭部像人,但沒有眼睛、鼻子和耳廓。它們的身體上吸附著很多水蛭狀生物,很明顯和威斯克裝備的生物附件是相同的東西。它們的頭部安裝有明顯可見的無線電接收天線,通過位於上腹部的介面,一根塑膠臍帶將它們的血肉之軀和貨箱中的生命維持裝置連接在一起。紅色指示燈亮起,塑膠臍帶在啪的一聲中全部同時自動斷開,縮回生命維持裝置中。24只怪物立刻開始活躍起來,搖晃著沒有眼睛的腦袋,仿佛正在掃視周圍。其中幾隻張開嘴巴,伸出幾乎等身長的舌頭,在空中揮舞。

舔食者。奇美拉公司製造的生物兵器之一,專門用於搜捕特定人類。和其他生物兵器相比,舔食者的戰鬥力、智力和環境適應能力都不算高,但它們擅長追蹤。舔食者的整個皮膚超過60%都是嗅感覺細胞,另外40%則是類似變色龍迷彩的變色細胞。這使舔食者擁有人類400萬倍以上的嗅覺和基本的匿蹤能力。奇美拉公司在設計舔食者時放棄了視覺和相當程度的智力,以便在一個比人腦還小的腦子中騰出足夠的皮層處理嗅覺資訊。除此之外,舔食者還可以通過安裝嗅鰻增加皮膚表面積,進一步強化嗅覺。

和眾人攜帶的浮游偵察器一樣,這24只舔食者是此次行動的重要力量,用來追捕伍德的獵犬。利用氣味追蹤目標,這自古以來就是很有效的辦法,只要別碰上颳風下雨的天氣。

問題是,現在整個華東地區都在下雨。中到大雨,風力4到5級,最起碼也要持續到明天中午。太棒了。

但總比沒有強。

開始行動。

查尼斯政府提前知道SEERS的事了,這好像連威斯克和MARS都沒預料到。可能是查尼斯的情報部門中了頭獎,總之事情相當不妙。就看華盛頓方面怎麼對付了。動作要加快,但計畫照舊,至少目前是這樣。

他們在威斯克規定的時限之前10分鐘離開領事館。九龍、卡列寧和利普最後離開。他們在明天3時之前都將一起行動。卡列寧板著臉一言不發,利普全無表情。九龍希望這段時間裏他們能和平相處。特別是卡列寧。這次行動事關重大,少一個人就少一份力量,現在不是宰他的時候。

炮灰們分散前往停靠在領事館周圍的汽車中,一點也沒有引起周圍人的注意。24只舔食者悄悄跟著他們身後,具有變色能力的皮膚使這些怪物躲過了大部分路人的注意,即使有人看到也會被很快遺忘。舔食者的智力相當於9歲兒童,足以執行複雜的任務。它們攀附在車頂上,到達預定位置後就會跳下車去,開始追捕獵物。在行動過程中它們肯定有不少會被查尼斯政府發現,消滅,但那也沒什麼。除了暴君那種具有AS級戰鬥力的高端型號以外,所有生物兵器都是批量生產的消耗品,即使它們能夠倖存,到28日淩晨也會啟動自毀程式,免得落入查尼斯政府手中。

現在距離伍德下飛機已經超過8小時了,這8小時裏他可能去任何地方。按經驗他去建康的可能性最大,但也必須考慮到反預判隨機決策的因素。伍德現在應該已經丟棄了身份證,因此不能乘坐飛機、火車和輪船。長途客車速度有限,特A級通緝令已經下達,整個華東地區的警力已經完全動員起來。警方會嚴密盤查所有旅館、酒店、出租屋和任何可供過夜的公共場所,逮捕任何沒有身份證或身份證編碼與實際不符的人。攜帶熱源感應器的直升機在郊區上空盤旋,搜索任何形跡可疑者。伍德逃不了多遠,基本不會超過江蘇、浙江、安徽三省範圍。

排除所有能被NICS看到的地方,排除所有存在公共電視的地方,排除所有容易被警方排查到的地方,排除所有容易被發現的地方,排除容易出意外的地方和不適合投放SEERS的地方,伍德躲藏過夜的可能範圍其實非常小。一個支離破碎的不規則區域,總面積“僅僅”不到18000平方公里。威斯克,喬比,也可能是MARS,在這個不規則區域內根據發現伍德的不同概率打上了點,讓20個人類和24只舔食者在各個點上開始執行搜捕任務。在理論上這可以使他們發現伍德的概率達到最大。如果查尼斯方面在他們之前就找到了伍德,他們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集合起來。

SEERS釋放的邏輯炸彈和木馬導致華東地區所有13時48分之前的監控錄影被全部刪除,一切必須從頭開始。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儘快讓喬比能連接使用查尼斯NICS,只有喬比能在最短時間內讓其恢復運轉。而且查尼斯NICS沒有美國同類設備那麼先進,它看不到的東西,喬比也許能看到。

但NICS是重要的社會安全系統,不可能讓外國人接觸。修復永遠都比破壞容易,即使和MARS連接,喬比也不能通過非法途徑修復被破壞和擾亂的系統。此外喬比身上有太多尚處於試驗階段的前沿技術,無論美國政府還是蓋茨都反復強調不能讓他落入查尼斯人的手中,因此必須使用一些特別手段。

他們驅車朝浦滬市區北部進發。耶誕節和元旦將至,路上的車卻很少。九龍檢查了一下,整個浦滬市區已經在下午18時整進入全面交通管制狀態,除了救護車、消防車、公共汽車以及擁有足夠許可權的車輛以外,所有車輛都將強制停止。員警正在對所有過往車輛進行排查,搜索和盤問一切可疑人物。現在華東地區的NICS基本不能使用了,查尼斯警方有充足的人力,裝備上也不比美國差。

但有這條件的只限燕京和浦滬。而且伍德顯然不可能留在浦滬,太容易被發現了。

懸賞追捕伍德的特A級通緝令本來會發送到全國每一台PIT中,並且附帶專用面部特徵識別程式。但是早在15時整個華東地區的NICS就被攪成一鍋粥,因此只能轉而在當地公共媒體播放通緝令。懸賞金額40萬元,足夠讓所有人睜大眼睛了。但能在第34小時前找到伍德嗎?九龍持懷疑態度。

九龍和卡列寧坐在前排,古怪的利普在後座。和卡列寧臨時編組是九龍的要求,威斯克同意了,但顯然卡列寧不同意。對於九龍利用自己的經濟壓力借助自己的妻女強迫他加入艾佐斯公司一事,卡列寧一直心懷怨恨,隨時都在找機會幹掉他。如果在平時,九龍倒覺得這樣挺有趣的。但現在任務重要,有必要震他一下,免得他在這幾天鬧出什麼事來。

喬比需要儘快連接查尼斯NICS。他們帶了專用的無線接入設備,但必須連接到省級NICS伺服器上。而要進入NICS伺服器並且連接不明外設,必須有黨委書記和當地公安部門首長的共同授權。如何說服他們合作是個難題,但九龍自有辦法。

查尼斯廳級以上官員及其直系家屬可以使用內部專用通訊網絡,因此九龍能繞過各種繁瑣的手續與浦滬市委書記和市公安廳長這樣的高官直接通話。九龍讓汽車自動駕駛,把VRD換成單向公共顯示模式。系統調大音量,將圖像投射到車窗上,讓卡列寧和利普也能看見、聽見,對面卻只能看到、聽到九龍。

九龍首先聯繫的是市委書記伯希萊。

“您好,請問您找伯書記有什麼事?” 出現在通訊介面上的是伯希萊的秘書,當她看到眼前的陌生人時遲疑了一下。九龍懷疑這秘書是個真人,不是AI。

“請讓伯叔立刻和我通話。我有些急事想和他商量一下。”聽到九龍把浦滬市委書記稱為“伯叔”,一直板著臉的卡列寧不禁動容。

秘書皺了皺眉:“伯書記正在開會,您有什麼事我可以代為轉達。”九龍確信這秘書確實是個真人。AI不會這麼蠢。

九龍嘲諷地一笑,他準備殺人時常會這樣。他慢悠悠地對那個真人秘書說:“事情是這樣的,請告訴他,從現在開始,呱呱每分鐘都會被割掉一斤肉。你最好快點讓他來見我。”看著秘書的表情,九龍補充道:“一斤肉是500克。”

秘書疑惑地想了半天,然後僵在畫面上了。

“你應該知道伯書記的為人。”九龍提醒道:“呱呱身上每少一斤肉他就會從你身上割下兩斤來。你現在還有——20秒。”

秘書立刻消失了,連句“請稍等”都沒有。

但要讓市委書記親自通話顯然不是那麼快的。伯希萊過了28秒才出現在九龍面前。

太慢了,在第21秒九龍就打開了一個新畫面,即時視頻,一個年輕人開始被幾個戴頭套的人現場割肉,慘叫聲不絕於耳。

伯希萊的臉開始顫抖。他幾次想說話,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瞭解九龍的人都知道,這傢伙是個瘋子,從來說出做到。顯然,伯希萊瞭解九龍。

“伯叔,您別擔心,呱呱死不了的。”九龍對市委書記說:“再生處理一下就行,費用我出,美國人的技術是第一流的,您儘管放心。哦對了,伯母也和呱呱在一起,您要不要和她說說話?”接著九龍又補充了一句:“都怪您秘書,要是她動作快點這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通訊視窗中的伯希萊朝旁邊冷冷看了一眼,然後繼續瞪著九龍,強壓怒火道:“你想幹什麼?”

“我有點急事想請您和王局長幫忙,詳細情況這裏不便細說。”九龍把一個位址標注在地圖上:“15分鐘內,濱江公園見,就您一個人。超過一分鐘我割呱呱二兩肉。”說完九龍就下線了。

接下來是公安局長王爾德,如法炮製,拿對方的老婆孩子當人質,然後“15分鐘內,濱江公園見,就您一個人”。通話在公安局長一句“我操你個狗日的十八輩祖宗”的怒吼中結束。九龍決定事成之後立刻幹掉他。

聯繫完畢。一直伺機而動隨時準備動手幹掉九龍的卡列寧的態度果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你到底是什麼人?”卡列寧問。九龍似乎對查尼斯的貴族階層非常熟悉,再加上他在美國有錢有勢又有最高司法豁免權,連真名都被列為高度機密。莫非九龍是查尼斯大貴族子弟?可能還不是一般的大貴族,伯希萊好歹也是個政治局委員,但九龍卻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裏。

九龍沒回答。讓卡列寧去猜吧,他要的就是這效果。

這時一直蜷縮在後座的利普突然發話了:“小心,公安局長打算動手。”

九龍和卡列寧望向那個古怪的傢伙。利普呆板的眼神始終集中在VRD上,一眼都不看他們:“他害怕,但心存僥倖。平時他不敢,但現在情況特殊。公園裏會有不少便衣,但短時間裏不會有狙擊手,動作快點。”

“謝謝提醒。”九龍相信他的判斷。

九龍確實是查尼斯大貴族出身,根紅苗正。但那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就和大多數查尼斯的貴族子弟一樣,他對這個被稱為祖國的地方完全沒感覺。無論是擔心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還是作為一項傳統,幾乎所有查尼斯貴族子弟都會被送到歐美生活,從小到大九龍在查尼斯呆過的時間不超過5年。這國家對他來說與其說是祖國,不如說是家裏經營的某種產業。

對於貴族們來說,查尼斯的富強是絕對必要的,否則歐美各國政府也不會把他們當老爺供起來。但這地方不是他們的家園,他們的家園在歐美。這是生活方式的問題,和貴族們的人品沒關係。資產階級無祖國。而且國家民族這些東西需要在外敵的壓力下才能喚起,比如“黃皮猴子”或者“查尼斯賤種”之類的稱呼——但這種東西通常只出現在平民之間,優雅地玩弄權力遊戲的貴族們是極少有機會聽到的。

這種生活方式有個隱患:如果到了某些需要撕破臉攤牌的特殊時期,身處敵國的貴族可能成為第一批犧牲品。這基本不可能發生,查尼斯是世界第二大國,即使是美國也不敢輕舉妄動。他們有這個能力,但卻不是瘋子。

問題是九龍也有這能力,並且他是個瘋子。

浦滬在傍晚就已經進入交通管制狀態,但九龍有足夠的許可權照常通行,因此行動起來反而更方便了。自動駕駛模式下的汽車開得飛快,10分鐘不到就到達了濱江公園。

為了安全起見,在他們進入公園停車場之前,利普找了個僻靜路段跳車了,接著是卡列寧。等到汽車停進停車場時,下車的只有九龍一人。雖然利普說不會有狙擊手,但其實九龍根本不把狙擊手放在心上——九龍是國家高級官員的直系親屬。和美國一樣,查尼斯所有的狙擊步槍都加入了自動鎖,除非得到特別授權,否則沒有一支狙擊步槍能朝九龍射擊。

雖然天氣寒冷並且還下著雨,但公園裏仍然張燈結綵人滿為患,身穿超短裙的女孩們一邊凍得打哆嗦一邊強裝笑臉互相打招呼,一片節日氣氛。是個好地方,在人群中丟個手雷肯定很好玩。

九龍行走在人群中,渾身殺氣,周圍的人自覺和他保持了距離。他一眼就能從人群中認出遠處的卡列寧,但卻看不到利普,只看到一片雨傘和人頭。那傢伙長相古怪,身材又高,在人群中應該很顯眼才對,但他卻完全隱藏了起來,必須配合VRD上標注的位置才能發現他的蹤跡。利普貓著腰在密集的人群飛快穿行,卻似乎連周圍人的衣角都沒碰到。九龍掃視了一下周圍,立刻就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出4個便衣。這幫酒囊飯袋一看到九龍就想湊過來,沒有半點職業素養,只差沒有舉塊寫著“我是便衣”的牌子了。他將這些人的外貌特徵和位置傳送給遠處的卡列寧和利普。九龍發現了7個人,卡列寧發現5個,利普發現13個。總共13人。

不,12個。利普剛剛幹掉一個。就在3秒鐘內,就在人群裏,人群沒有騷動,就連九龍都沒看清是怎麼回事。

在地圖上,代表利普的紅色三角被包圍在一堆擁擠的白點中,突然湊近身邊一個代表便衣的紅點,接觸了一瞬間。然後九龍就看見那便衣就被拖到一旁的灌木叢裏。旁邊的人看到了,但卻只是趕緊走開。可憐的傢伙,旁邊不到10米就是另一個便衣,但那傢伙似乎什麼也沒注意到。

緊接著另一個便衣也被幹掉了,在人群中被拖動了至少5米才被丟進灌木叢。沒有搏鬥,悄無聲息,沒有引起騷動,周圍看到的人不敢多管閒事,附近的便衣沒有察覺。現在公園裏只剩下11個便衣了。利普開始朝第三個目標移動。

雖然有出其不意的成分,但那兩個便衣好歹也是壯年男子,在利普面前卻完全沒有機會做出任何反應,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瞬間就被幹掉了。九龍本來以為利普是使用了某種帶有神經毒素的暗殺武器,但利普的主觀視角錄影顯示並沒有這種東西。利普悄悄靠近獵物,一把抓住對方的腦袋,瞬間扭斷,瞬間扳回原位。整個動作在不到2秒鐘內完成,像變魔術一樣。對方半點反抗都沒有,九龍自己也不可能做到這樣利索。九龍不禁開始考慮要不要現在就和他打一場了。

還剩下10個便衣。9個。利普還在繼續移動。

剩下的便衣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危險的接近。他們能認出九龍,但卻缺乏基本的警惕性。應該是他們本來就在這裏執勤,被王爾德就近調過來。真可憐。

指定的碰頭地點是公園的一個避雨亭,裏面有不少人。當九龍到那裏時,伯希萊和王爾德已經恭候多時了。兩位大人物都穿著便服,沒有化妝,雖然是經常在電視上露面,但此刻也沒人把他們認出來。王爾德怒容滿面,隨時準備發作。

九龍求之不得,他現在正是手癢想殺人的時候。周圍那麼多厲害傢伙卻不能痛痛快快地打一場,實在是鬱悶,王爾德不識相就幹掉他。也許他該把伯希萊也一起幹掉,但現在不行,這傢伙還有用。

“好久不見了,伯叔。”九龍微笑著走上前去。王爾德憤然走到在他面前,但還沒開口就被九龍一拳打翻在地。王爾德剛想掙扎,九龍一腳踢斷了他兩根肋骨,然後一腳踩在他腦袋上。

王爾德好歹也是個公安局局長,但他顯然在辦公室裏坐得太久了,面對真正的惡棍時像嬰兒一樣不堪一擊。

看到有人鬥毆,避雨亭裏的人們紛紛驚叫著躲得遠遠的,但又想看熱鬧,於是圍成了一個圈,遠遠觀望。卡列寧站在圈子外面把風,利普不見蹤影。在VRD介面上,13個代表便衣的紅色圓點已經全部消失了。

“阿龍,你馬上把我愛人和兒子都給放了,這對你沒好處。”伯希萊陰沉著臉,眼睛裏好像要噴出火來。

九龍微笑,沒有說話。踩在王爾德腦袋上的腳慢慢轉動著。

伯希萊朝周圍的人群看了幾眼,巴望附近的便衣能立刻跳出來將這個混賬拿下,但他張望了半天,一點動靜都沒有,倒是人群裏有個神情剽悍的白種人老頭,一看就是和九龍一夥的。於是他不甘心地歎了口氣,露出認輸的表情:“你說吧,你想要我幹什麼?”

“把這東西安裝到NICS主伺服器上,我給你40分鐘。”九龍把通訊埠遞給伯希萊:“隨便插到哪個埠上,插上去就算完事,您和王局長只管授權就行。就這麼簡單,半分鐘都不用。”

“你是不是在找伍德?帶著什麼SEERS逃回國的那個?”伯希萊低聲喝道:“你知不知道現在中央有多重視這事?”

但是九龍轉身就走。沒必要廢話。時間寶貴,而且這種情況下和對方交談越多,對方變卦的可能就越大。

這時王爾德從地上爬起身來,指著九龍咆哮道:“胡梟龍,你不要太囂——”

九龍看都不看他一眼,反手一把抓住王爾德的手腕,哢嚓一聲扭斷,接著一腳踹斷他一條腿。如果在平時他當然是立刻宰了這蠢貨,但現在任務為重,要遲些再殺。

但就在這時,王爾德做出了意外的舉動:他用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手槍。

本來九龍打算留王爾德一命的,但現在這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去死。

九龍隨手奪過王爾德的手槍,對準他的大腿,砰。

槍裏裝的是內爆彈。王爾德的一條腿被打得飛了出去。接著又是砰的一聲,他的另一條腿也飛了出去。然後是他的兩條胳膊。

圍觀的人群轟的一聲四散逃開,有人立刻開始報警。一旁的卡列寧雖然身經百戰卻也手足無措了。他知道九龍是個瘋子,但沒想到他瘋得這麼厲害。

九龍對周圍的一切置若罔聞,也不理會一旁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憤怒而不停哆嗦的伯希萊。他一腳踩在王爾德剛剛被踢斷的肋骨上,充滿同情地看著他。

“王局長,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好好的你自己急著找死,這又算什麼意思?”九龍微笑道:“哦對了,你老婆孩子還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到陰間報導,你在奈何橋上就別等他們了。”

九龍一槍打爆了王爾德的腦袋,在他屍體上啐了一口,揚長而去。走的時候他順手把王爾德的槍丟到草叢裏,要是被哪個亡命之徒撿到的話還能物盡其用。

卡列寧跟在他身後,臉上頭一次露出了畏懼的表情。

九龍不但是個戰鬥力強悍的瘋子,而且似乎還是個出身顯赫極有背景的瘋子。在這種人身邊正常人確實沒有不怕的理由。

三人立刻離開濱江公園,一言不發。

老實說,九龍其實也並不真的打算殺掉王爾德,但那傢伙自己找死,九龍也不介意送他一程。

在NICS主伺服器安裝不明外設需要黨委書記和公安局長的共同授權,但實際上只有黨委書記一人的話也可以,只不過系統會上報國家安全局罷了。

但在大庭廣眾之下槍殺公安局長畢竟不是什麼小事,目擊者太多了,不經過長期淡化處理很難被公眾遺忘,恐怕會成為長期流傳的市井傳說。NICS會自動壓制這類新聞的傳播,自動刪除相關照片、視頻和文字。九龍不但是大貴族,而且還是國家領導人的親戚,所有在NICS中的相關記錄都會被自動替換和刪除,只有一定級別以上的官員才有許可權查看。事情本身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現在是敏感時期,惹上國家安全局就麻煩了。

就在這時,威斯克出現在指揮官專用頻道,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張交通圖,一條路段被高亮顯示。

“注意,查尼斯國家安全局的人將在30分鐘內封鎖濱江公園周圍6公里內的道路,他們接到了明確指令要逮捕你。各地警方接到了消滅舔食者的命令。他們知道計畫中的部署位置。立即按指定路線撤離。暫時不要前往預定位置,待命地點改為周圍2公里範圍內的隨機位置。完畢。”

哦。操。

怎麼回事?老天都在袒護SEERS嗎?

還是說SEERS能未卜先知,提前做出了反制手段?

威斯克沒解釋,但很有可能。說不定SEERS連他們接下來可能採取的每一步都預料到了。

那樣的話,這可是一步險棋。但SEERS的智力遠比他想像中高得多,這種招數的風險可能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大。有查尼斯政府插手,在34小時內找到伍德的可能性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現在警方已經全力動員起來了,如果他們能夠成事倒也不錯,到時候只管去把SEERS搶回來或者銷毀掉就行。但九龍瞭解查尼斯政府的辦事效率,他們壞事的可能更大。

員警正在大力搜捕伍德,但他們知道34小時的時限嗎?他們知道伍德根本無足輕重,真正重要的是SEERS嗎?這是很值得懷疑的。

查尼斯政府現在已經知道SEERS的事了,並且已經開始行動。很明顯,他們想得到SEERS進行研究,而不是將其立即銷毀——和華盛頓方面沒什麼區別。

能搞出天網事件的SEERS太有價值了,更何況那傢伙剛剛又轟掉了整個華東地區的NICS,並且還不知道有沒有其他花招。雖然掌握決定權的老頭子們從來沒有意見一致的時候,但九龍知道他們肯定抗拒不了這個誘惑。SEERS的高速進化以及其危險之處在外行人看來虛無縹緲荒謬不經,但是得到SEERS所能帶來的各種好處卻是顯而易見的。

沒准這就是天網事件的真正目的。SEERS證明了自己的身價,於是大人物們都竭力希望能完整地得到它以便進行研究,而不是立即銷毀。只要嚴密監控,SEERS就鬧不出什麼花樣來,即使真的失去控制也能隨時將其消滅。無論燕京還是華盛頓,大人物們就是這麼想的。

不過九龍倒無所謂。畢竟他很期待能和SEERS交手的。

突破奇點後的SEERS會是什麼樣子?會有什麼能力?會怎樣戰鬥?九龍很想見識一下,這絕對值得期待。那將是個前所未有的厲害傢伙。如果SEERS被捕獲,必定會被嚴密看管,斷無可能搞出什麼花樣來,新年行動將在平淡中結束——多麼無聊啊!

一旦SEERS羽翼豐滿,整個人類文明乃至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都將灰飛煙滅。但在那之前九龍會和那傢伙,或者那群傢伙好好打一場,雖然不能贏,但至少也要想辦法讓SEERS少塊肉,出點血。

能夠死在和這種東西的戰鬥中——這輩子超值了!

九龍微笑起來。他不禁開始考慮要不要把參與新年行動的那三個發號施令的傢伙都殺了。

就在這時,利普突然從車後座湊了上來:“冷靜,第一階段就找到目標的成功率本就微乎其微。”

九龍不禁皺了皺眉。這傢伙會讀心術嗎?

不過這話倒挺順耳的,雖然九龍以外的人肯定不會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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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盛頓時間2072年12月23日9時

美國  馬里蘭州  某處

“關於這個問題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蓋茨,你自己應該最清楚。安裝腦嵌入系統必須進行大規模腦外科手術,其中包括額葉和顳葉部分,大幅度的人格變異不可避免,你會變成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除了這個以外,”萊昂納德著重指出:“手術前後還需要一系列放療和化療,你會變成禿頂,起碼也是地中海。”

小比爾.蓋茨沒理他,只是繼續把玩著自己的鬢角,注視著腳下的工作現場,面無表情,若有所思。

他們現在身處洛克希德-馬丁-格魯曼公司的馬里蘭州實驗室,MARS的四個核心處理器所在地之一。萊昂納德和蓋茨站在一條玻璃走廊上。在他們腳下的裝配大廳中,身穿加壓防護服的技術人員和身手敏捷的機器人忙碌不停。製冷裝置嗡嗡作響,將室內溫度保持在零下30度。真空泵不斷吸氣,確保裝配大廳的絕對真空無塵。自動診斷程式通過無所不在的感測器密切監視著裝配大廳中的每一個細節,時刻警惕最微小的錯誤。

工作的中心是一個巨大的褐色長方體。4米高,3米寬,樣子像老式冰箱。正處於最後的裝配階段,但尚未完成。外殼尚未安裝,透過精巧的支撐框架,可以看到裏面滿是粗大的管道、複雜的機械裝置和巨型集成光路晶片。整個結構的核心部分是一個兩頭凹陷的柱狀體,浸泡在超低溫液氮中,環繞著螺旋形的超導線圈。長方體在裝配大廳的傳送帶上緩緩前進,沿途無數纖細的機械觸手在它由金屬和塑膠構成的精密骨骼和內臟中戳來戳去,安裝零件,拆除臨時支撐框架,尋找一切可能存在的誤差、錯誤和污染。工作人員悉心照料系統內部如同胚胎般不斷生長成形的主控程式,隨時提防不良變異的出現。他們的機器人搭檔四處跑動,監督人類的工作,核對每一項程式的完成情況,確保萬無一失。

通用量子模組。MARS核心處理器的基本組件。其使用的量子比特組和並行控制結構都是尚未投入商業用途的最前沿技術,在穩定性、可擴展性和抗消相干能力方面即使在全世界也可算數一數二。當然,成本也同樣可觀——每個量子模組光製造成本就超過18億美元。

這沒什麼奇怪的,像MARS這樣的東西,自然有權享用如此的奢侈。

MARS是洛克希德-馬丁-格魯曼公司的一個技術驗證項目。和負責戰略核打擊與核防禦的天網系統相比,MARS的光芒要黯淡得多,主要負責的領域是常規作戰單位的戰術指揮,特別是指揮營級以下規模的陸軍步兵和AS作戰。它不僅僅是一個指揮系統,還包括了很多與之配套,並且同樣先進的AI兵器,特別是以取代人類步兵為目的的第三代AS。一旦成功,MARS將是軍事AI技術的革命性突破,整個人類文明的戰爭形式都將發生徹底的改變,美國的常規軍事力量將有望在10年內實現全面無人化——到時候戰爭將全部由機器負責,無論作為指揮官還是士兵,人類都不再被需要了。

和擔心失去權力的美國軍方相比,政界對此顯然更加熱心——軍隊無人化不僅意味著可以節省天文數字的國防開支,更能將軍事權力全部掌握在政界手中。正因為如此,以及一些其他方面的原因,MARS獲得了“老頭子保姆”這個綽號,而那些被設計來代替人類的AI兵器,則被稱為“老頭子親衛隊”。

MARS並不是一邊喝咖啡一邊在宏觀層面運籌帷幄的高級將領,它是擅長處理具體事務的戰術指揮官,是真正辦實事的傢伙。它的工作就是在瞬息萬變的戰鬥前線指揮戰鬥,取得勝利。天網系統面對的環境是總數不到30萬的洲際彈道導彈之間的攻擊和防禦,而MARS卻要負責整個常規軍事力量的指揮,精確到每一個士兵。它從事的工作非常精細而具體,沒有泯滅細節的統計效應,只有無數的模糊判斷、均衡決策和隨機應變。它面對的環境和需要它解決的問題比天網系統複雜百倍。

因此,MARS的性能比天網系統高出百倍。

但大多數人類從來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天網系統和MARS的存在不是秘密,天網系統是純粹的光電腦,而MARS卻是以光電腦為末梢神經,量子電腦為大腦的混合系統,這都是在軍事雜誌上報導過的,兩者性能差距應該一目了然才對。

可能是某種根深蒂固的直覺。畢竟主流的觀點是將軍必定比小兵聰明,總統必定比將軍聰明。雖然這觀點本身夠愚蠢,但卻合乎直覺——如果是幾萬年前,人類生活在十幾或幾十人的小群體中,在戰爭時首領要親自冒死戰鬥在前線的史前時代,那麼這種直覺是合理的,畢竟200多萬年來人類的戰爭一直都是街頭黑幫鬥毆的水準。千人規模以上的戰爭是最近幾千年才出現的,被自然選擇塑造出的人腦跟不上變化也很正常。

從昨天下午到現在,萊昂納德和蓋茨就一直在這裏,親自監督新量子模組的裝配、調試和安裝。類似人腦,MARS的核心處理器是一個由大量通用量子模組構成的分散式系統,可以通過安裝更多的量子模組獲得更高的性能。和其他MARS核心處理器所在地相比,馬里蘭州實驗室擁有規模最大的裝配線,儲存了足夠多的後備配件,除了尚未投入使用的後備量子模組以外本身也具有相當的生產能力。新的量子模組正在不斷組裝和添加。全部工作都可以無人化自動進行,實在不行的話還有後備的技術人員。但現在情況特殊,兩位元大人物都覺得不親自現場監督心裏不踏實。新年行動事關重大,MARS需要盡可能地擴充腦容量。

蓋茨對新年行動很上心,實際上他對任何涉及與人工智慧有關的前沿技術和前沿技術產品都很上心,無論是SEERS還是MARS。MARS是萊昂納德設計和製造的,產權也屬於萊昂納德,但在製造和設計過程中蓋茨出了不少力。很多關鍵技術都是直接從微軟公司的實驗室拿出來的,分文不取。小比爾.蓋茨性情狂暴令人生畏,但對朋友倒是很慷慨熱心,對於一個金髮貴族來說這可是很不尋常的。

正因為如此,萊昂納德也一直對蓋茨的暴烈性情表現出最大限度的寬容。

他們不僅僅是在一邊觀察下人和機器的工作,他們還親自監督具體工作中的每一個細節。無數的情報視窗和圖表在只有本人能看見的VRD介面飛快閃動,人腦和輔助AI聯手協作,將人腦的軟計算能力與電腦的速度與精確結合起來。蓋茨的輔助AI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個人專用特製版,能與周圍幾乎任何系統即時聯線,無論有沒有許可權。但萊昂納德比他更加誇張——作為MARS的產權擁有者,他直接把MARS當輔助AI使用。

蓋茨突然從一個監控畫面看到了什麼,立即打開一個通訊視窗,大聲咆哮:

“讓那兩個弱智雜種立刻來見我!現在!”

萊昂納德調過那個監控畫面,同時打開幾分鐘前的重播錄影。他看到裝配大廳中兩個技術人員不知為什麼事情發生了衝突,就在工作現場。畫面放大,可以看到其中一個正在推搡另一個。被推搡的那個技術人員顯然是害怕起衝突,可能是擔心影響一旁正在進行檢測的量子模組,也可能只是害怕對方,朝場地邊沿不斷後退。輔助AI調出之前的現場錄音,瞬間找出了衝突的起因。沒什麼大不了的。下等人之間的積怨偶爾爆發了而已。

但問題是他們竟然敢在量子模組的裝配車間裏吵起來,而且還當著兩個大人物的面。萊昂納德皺了皺眉。下人們經常這樣,而他們的上級通常也懶得管。牲口之間爭食打架是正常現象,但影響到正事那就得另當別論。太沒規矩了,要嚴懲,不能姑息。連同相關的人事主管也要受罰。

如果是萊昂納德,他會立刻炒那傢伙的魷魚。但是蓋茨先發作了。而他一發作就不會只是炒魷魚了事了。

萊昂納德瞭解這一點,他沖旁邊的警衛打了手勢,示意他們做好準備。同一時間,他的輔助AI朝醫務室發了條消息,讓他們準備處理傷患。

1分鐘內,兩個在裝配大廳鬧事的下等人氣喘吁吁地跑到兩人面前。一個是中等吠舍種姓,帶有墨西哥血統的印度人。另一個是低等吠舍種姓,亞裔。他們知道自己已經惹了大麻煩,於是離得老遠就跪倒在地,匍匐著爬到兩位金髮貴族面前,磕頭,然後顫抖。

那個墨西哥印度人顫抖得尤其厲害。口角是他開頭的。

“尊敬的塔斯塔羅斯老爺,尊敬的蓋茨老爺,請您二位聽小人解釋。”他開始祈求憐憫。

但兩位貴族根本懶得聽他解釋。工作現場有錄影和錄音,人事部門對雇員之間的私人糾紛也有詳細的記錄。萊昂納德和蓋茨知道該懲罰哪一個。

蓋茨冷冷地盯了那印度人一會,然後抬起一腳狠狠踢在那人腦袋上,把他踢得翻了個跟頭,頭破血流。但還是立刻爬起來繼續匍匐在地上,磕頭,然後一動不敢動。全世界沒幾個人不知道蓋茨火爆的脾氣,對於下等人來說尤其如此。任何躲避和反抗的動作,無論多麼輕微,都會招來十倍的毒打,被活活打死也稀鬆平常,並且常常還會因此連累全家——打死一隻牲口居然還要被其他牲口找麻煩,蓋茨是咽不下這口氣的。和萊昂納德一樣,蓋茨有最高司法豁免權,殺人不犯法,只要那人不是貴族。

“你是個什麼東西?!啊?!你他媽居然夠膽在量子模組旁邊撒野?!啊?!”蓋茨一邊狠踢那人的腦袋一邊怒吼:“你這個沒規矩的下賤牲口!”

20秒鐘後,萊昂納德覺得夠了,於是一把拉開蓋茨,同時讓旁邊的警衛立刻將那個倒楣的傢伙帶去醫務室,按工傷處理,然後辦理解雇手續。人事部門相關責任人也要為此負責,行政警告和處罰已經下達,罪名是怠忽職守。

理論上說萊昂納德應該在第一時間阻止蓋茨。但現在蓋茨壓力很大,需要讓他宣洩一下火氣,不然肯定會出更大亂子。但同時也不能讓他失去控制,不然肯定出人命。這種下等技術人員的性命無足輕重,但萊昂納德不想惹出什麼無謂的麻煩,尤其是在現在這種時候。

蓋茨兇狠地瞪了萊昂納德一眼,萊昂納德毫不畏縮地瞪回去,鄭重提醒他:“你現在是在我的地盤,你毆打的是我的雇員,記住這一點。”

蓋茨服軟了,他開始深呼吸,調理一下心情後給自己圓場:“對不起,我剛才有點激動了。那畜生的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我會出的。”

“你真的需要學會克制,這句話我也和你說過很多次了。”

萊昂納德說完,示意那個嚇得一動不敢動的亞裔技術人員起身,安慰了幾句,把他打發去休息室了。那人現在驚魂未定沒法工作只會添亂,於是萊昂納德的輔助AI給那人開了一天帶薪假,同時朝裝配大廳調去兩個替補。這些下等人就是麻煩事多。

不過說實在的,蓋茨在自我克制這方面已經大有進步了。他不傻,面對地位相當的貴族他還是很能壓抑暴力衝動的——這要感謝九龍,如果不是九龍曾在一次宴會上把他的下巴連同兩排肋骨打得粉碎,蓋茨連其他貴族也敢抬手就打。

他就是這麼一個傢伙,天生的。並且他有這個資本。

小比爾.蓋茨,另一個改良者,另一個金髮貴族。蓋茨身材敦實得像個郵筒,個子比萊昂納德矮,體重卻重上10公斤。作為微軟公司董事長,名門之後,世界上第二富有的人(僅次於VJ),全世界沒幾個人不認得他那張寬大嚴峻的臉孔和精心修飾的鬢角,以及他那恐怖的脾氣。他的脾氣絕對是個大問題。

改良者通常都會有一些心理上的問題,這是增強智力帶來的副作用。萊昂納德沒有感情概念,小比爾.蓋茨則有強烈的暴力傾向。他是殘暴貴族的典型代表,心情稍微不好就會對下人拳腳相加,活活打死也是家常便飯,如果那人的親戚不識相還會被殺全家。但詭異的是在蓋茨的心理鑒定報告中並沒有反社會人格這一項。這意味著蓋茨擁有正常的良知和道德感——蓋茨打死下人之後萊昂納德可從沒見他有過內疚的樣子。

不過事情的真相可能很簡單:蓋茨只是單純的脾氣火爆和沒把下人的性命當回事而已。在他這種世界級大貴族眼裏下人就是牲口,即使是善良的人在憤怒時也可能毆打和虐殺動物洩憤,這和道德沒多大關係。

萊昂納德是反社會人格者,沒有道德、良心和感情的概念,在有必要時他可以毫不猶豫殺掉任何人並且毫無憐憫和愧疚。但他不會出於情緒上的原因殺人,哪怕是無足輕重的下等人。沒有任何好處,潛在的麻煩倒是一堆,他不會做這樣不合算的事。對於為他們服務的下等人來說,為反社會人格者萊昂納德工作絕對比當蓋茨的屬下安全多了。

過於情緒化,這是萊昂納德對蓋茨的評價。這意味著他們的合作關係很可能因為一些毫無道理的偶然原因而破裂。作為一種理性有限的群居動物,人類在和同類打交道時總會有這種風險,但蓋茨尤其不理性。不過考慮到蓋茨的財力和影響力,以及他在技術上的鼎力支援,萊昂納德也就將其列為“長期合夥人”而不是“隨時準備背叛的短期合夥人”。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是這樣。

雙方各有所需,合作對大家都有好處。只要蓋茨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他實際上可算是個不錯的合夥人。

蓋茨恢復了正常,把注意力轉回到應該注意的東西上。宣洩火氣後他總是恢復得很快。

在裝配大廳中,量子模組已經完工,正在進行封裝。裝配線上的機械手拿起一片片薄如蟬翅的透明外殼,輕巧精確地安裝到量子模組的表面,然後打入塑膠固定栓。

這時替補的技術人員還沒趕到,但那也沒什麼區別。機器人和自動診斷程式能幹得很好,人類技術員的存在意義不過是防備萬一。這更多的是出於某種形式主義——現在頭頭們都現場監督了,下人們自然也不好閑著。技術主管怕給頭頭造成怠慢的觀感,頭頭們也樂意看到更多的人力投入進來,哪怕實際上並不能進一步加快裝配速度。這和理性無關,人腦的直覺反應。

“注意,36號量子模組裝配完成。開始自檢。預計該步驟將重複3到5次,持續時間3分鐘。”系統廣播。低沉優雅的男中音,這是MARS的聲音,和萊昂納德自己頗為相似。

這也不奇怪,畢竟MARS裏面就有另一個萊昂納德,至少曾經有。萊昂納德懷疑這才是蓋茨關注MARS的真正原因。

“我常常會想,要是真有靈魂這種東西就好了。”蓋茨突然說:“那樣的話,我們的大腦不過是一個用來控制身體的駕駛艙,裏面有個叫做‘我’的小人。如果有更好的座駕,只管讓那小人搬過去就行了。” 當他說這話時沒有看萊昂納德,只是凝視著眼前流動著的無數圖表和資料,把玩自己的鬢角。

萊昂納德有些拿不准蓋茨這話想表達什麼意思,於是給出一個不帶立場的客觀回答:“但問題是並沒有那種東西。意識不過是大腦運轉的產物,是一種生理現象,不能獨立存在。”

“也許什麼辦法。”蓋茨喃喃自語:“某種循序漸進的方式,比如腦嵌入系統,在協同運轉的過程中用外部系統一步一步取代大腦的功能,最後就能把意識轉移到新的載體裏去。”

哦,原來如此,又是這個。這個話題蓋茨已經談過多少次了?太多次了。

蓋茨一直都在致力於人機結合技術,或者更準確的說法,將人的意識轉移到電腦中的技術。他為這個找了魔。要是能夠把人的意識轉移到性能更高的電腦裏,不但可以將智力大幅度提升,還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永生——不是全身性組織替換和基因翻新療法那種掛羊頭賣狗肉的騙人東西,是真正意義上的永生,永遠活著,永遠存在。

“關於這個問題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蓋茨,你自己應該最清楚。安裝腦嵌入系統必須進行大規模腦外科手術,其中包括額葉和顳葉部分,大幅度的人格變異不可避免,你會變成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除了這個以外,手術前後還需要一系列放療和化療,你會變成禿頂,起碼也是地中海。”萊昂納德停頓了一下:“這話我5分鐘前說過一遍,昨天說過一遍,前天也說過。”

“技術會進步,只要有更好的辦法,也許有一天就能解決這個問題。”蓋茨抗議道。這個抗議也是老一套,重複過無數次了。

“意識也好,人格也好,不過是大腦作為一個系統在運轉過程中產生的現象,它的形態直接取決於系統本身。你改變了這個系統的運轉方式,就必然會改變意識和人格。你手下有那麼多的強化人,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強化方法,沒一個保持原樣的。”

蓋茨瞪了萊昂納德五秒鐘。如果換了別人,他肯定會一拳打過去。但萊昂納德是朋友,是地位相當的大貴族,並且格鬥技巧絲毫不比他差。於是他克制住了。上次他被九龍打碎下巴和肋骨的教訓使他充分領會了克制的重要性。

“但是至少也比腦鏡像來得強。”蓋茨以攻為守:“起碼就算人格改變了,在第一人稱裏的那個我還是我,那個小人還在那裏,不是另外一個不同的東西。”

MARS的原始控制程式就是以萊昂納德的腦鏡像作為基礎的。但是到目前為止完全看不出MARS和萊昂納德之間有任何相似性。蓋茨指望這炸彈能夠起效,但萊昂納德完全不為所動。

“意識只是大腦對整個自身肌體的感覺,和智力活動沒什麼關係。你‘覺得’有個小人在控制系統,其實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系統在後臺控制那個小人,給他製造了掌握一切的幻覺,這個幻覺就叫做意識,第一人稱,‘我’。”萊昂納德在VRD中彈出幾篇相關的論文、研究報告和約翰.甘迺迪的神經系統分析報告:“先不論人格變異的問題,實際上機械化到一定程度後的大腦是否還存在意識也是個問題,到那種階段你很可能只是一具活僵屍,甘迺迪那種。機械化的系統會有更強的自我編輯能力,系統會為了提高性能而編輯‘你’,精簡‘你’,最終讓‘你’完全消失。這是大腦本身就有的發展趨勢,從孩童到成年人的心智發育就是這樣的過程。當承載意識的系統具有更強自我編輯能力的時候會幹什麼?哪怕只是大腦本身在這種發展趨勢上稍微再前進幾步?看看甘迺迪的情況吧,我覺得你不會喜歡他那種狀態。”

蓋茨不說話了。

自古以來永生就是一個極富吸引力的話題,尤其是對於貴族。它有很多形式:長生不老,天堂地獄,輪回轉世,修煉成仙——無論外在形式如何,永生的實質就是意識的永存。當技術發展到足以將血肉之軀的人腦與電腦連接的程度,永生夢想的希望之火再次熊熊燃燒起來。要是能把意識從易朽的人腦轉移到堅韌的機器中去,不僅僅是能得到機器的永存性、可擴展性和易修復性,更重要的是這種技術的意義:人的意識將能夠永久保存下去,只需要更換容器就行。

意識轉移的方法無非就是兩種:漸進式腦嵌入系統和腦全息鏡像,也就是所謂的意識上傳(Mind Uploading)。但前者會導致不可避免的人格變異,並且會隨著外部系統的不斷增加而越來越強烈,最終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如果那時候還能被稱為人的話,如果那時候在已經完全機械化的腦中真的有個人在的話。後者倒是簡單明瞭得多,但在技術上實現起來過於困難。要精確掃描上百萬億神經突觸的立體連結構造和裏面每一個流動的離子、每一個奔跑的神經遞質和每一個最細微的生化過程,而且所有這些參數都必須精確到微米、微秒。即使在最樂觀的估計中,10年內都不用指望。更重要的是:即使真的能夠生成完美的腦全息鏡像,那也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複製品,那個住在人腦中,被稱為“我”的小人仍然呆在原來的地方,一邊繼續看他的笛卡爾劇場,一邊等待著和它的住所與座駕一同衰亡、消失。

有什麼辦法呢?世界上並沒有靈魂這種東西。人類一直傾向於相信靈魂存在,正因為如此,靈魂肯定不存在。

蓋茨癡迷於腦嵌入技術,而萊昂納德則使用的是腦鏡像——與其說是腦鏡像,不如說是萊昂納德以自己大腦的幾百億張斷層照片和自己的詳細私人傳記為材料,整合出了另一個以軟體形式存在,名叫萊昂納德的程式。它被作為MARS的控制內核,算是萊昂納德自身生命與靈魂的延伸。

但問題是MARS完全沒有因此表現出任何類似萊昂納德乃至任何與人性沾邊的東西,在任何方面都只是一台純粹的機器而已。蓋茨對腦鏡像法一向嗤之以鼻,MARS這個例子更加堅定了他的觀點。

萊昂納德倒是不在乎這個。實際上他壓根沒放在心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會為永生問題神魂顛倒的。

“注意,36號量子模組自檢完成。預計將在3分鐘內上線。”

萬事皆備,裝配完成的量子模組可以投入使用了。它被搬到另一條傳送帶上,運入旁邊的4號連結室。連結室實際上和裝配大廳是同一個房間,由半透明的高強度塑膠牆壁一分為二而成,然後再細分成4個隔間。連結室看起來像個墓地,有10個墳墓,其中5個已經有主,現在是第6個。量子模組在低沉的嗡鳴中緩緩沉入底座,一個投影顯示幕在其頂部顯現,活像一塊墓碑。萊昂納德和蓋茨松了一口氣。

現在他們該做的就基本做完了。所有能用的後備量子模組已經全部組裝上線,等到新的量子模組製造出來至少還要20小時。生產量子模組不像坦克和戰鬥機,不是想快就能快的。他們並不參與新年行動,現在他們能做的就是等待事態的進一步發展了。

其實也沒什麼好指望的,新年行動的綜合成功率只有不到0.3%,在行動第一階段就找到SEERS的成功率是——0.016%。

“要是我們能把SEERS弄回來研究的話,說不定就能找到問題的解決辦法。”蓋茨說:“說不定。”

“你這是自欺欺人。”萊昂納德毫不留情。對於自己一直在問的問題,蓋茨實際上比萊昂納德要清楚得多。他實際上並不希望得到客觀的答案,他要的只是支持的聲音,以便增加他的決心。蓋茨太過情緒化。

“你看,SEERS是具有單細胞微生物形式的分散式量子電腦系統,要是我們能搞出類似的東西作為嵌入系統,就不會對大腦造成損傷了。”他嘴裏這麼說,但其實卻是另一個意思:要是我們能搞出類似的東西作為嵌入系統,就不會導致人格變異了。

“別太樂觀,系統運轉方式的任何改變都會直接影響意識的形態。並且——到時候只會是它們控制你。它們根本不會聽你的。”

“你這麼肯定?”

“這很明顯。能自主運行自主設計自主改進的超微型馮-諾依曼機一直都沒能攻克控制上的問題,甚至有人懷疑這在理論上沒有可能。你能製造它們,能夠控制它們的最初版本,但絕對控制不了它們那些經過改良的後代,就算真有這種東西,也競爭不過那些不受人類控制的同類,然後在競爭中迅速落敗、淘汰、消亡。蓋茨,我們在說的可是具有獨立生存能力和獨立決策能力的智慧人工生命,它們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場。愚蠢的主人不可能控制比自己聰明百倍的僕人,無論用什麼方法,只要它們需要自我改進,只要它們能夠自我改進,它們總會擺脫控制的。”

“但是伍德就做到了,他給阿爾伯斯汀公司的可行性報告上——”

“可行性報告。”萊昂納德打斷他:“MARS全面分析過了,你知道剔除所有拐彎抹角的文字遊戲之後這報告裏面還剩下什麼嗎?什麼都沒有。不,伍德沒有找到控制SEERS的方法。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解決如何控制它們的問題。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能這麼快取得突破的原因。”

“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有什麼目的?”蓋茨心慌意亂了。他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結果卻發現是塊石頭。

“尚不肯定。但最大的可能是這傢伙不過是想儘快搞出成績抬高自己的身價而已,一開始根本就沒考慮別的。人類本來就是目光短淺的非理性生物,那些下等人尤其如此,做出這種事情完全不奇怪。”

“但是那樣的話——”

“對不起,先生們,我這裏有點事要告訴你們。能打斷你們一下嗎?”

萊昂納德轉過身,看到自己的妻子吉爾薇正朝他們走來。

她身穿簡樸典雅的灰色套裝,風度翩翩。當她走過時,周圍的警衛和技術人員紛紛跪地磕頭。吉爾薇微笑著允許他們站起來。

吉爾薇可不是一般的貴族千金,她是“偉大又強大的奧茲”最寵愛的曾孫女,老奧茲把她許配給萊昂納德是器重和信任的象徵。塔斯塔羅斯家族是根基未深的新興貴族,萊昂納德就是靠著與她的婚姻才真正鞏固自己在金字塔尖的地位。

雖然婚姻是曾祖父的旨意,但吉爾薇在13歲時就認識萊昂納德了。當時萊昂納德也只有15歲,不過是董事會中的普通一員,距離完全掌握洛克希德-馬丁-格魯曼公司還有相當距離,但吉爾薇立刻就對萊昂納德崇拜得五體投地。情有可原,對於原裝人類來說十幾歲的孩子就能掌握大權並且遊刃有餘可絕對是件了不得的事。當時她可能聽都沒聽說過VJ這個人。

吉爾薇走上前來,挽住萊昂納德的胳膊,在他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她把一旁的蓋茨當空氣看待。蓋茨哼了一聲。

吉爾嶶和蓋茨從來都很討厭對方。太相似了,都是一般的心高氣傲,自我中心,不把周圍的人放在眼裏,並且很容易被激怒。唯一的區別是作為女性吉爾嶶體內的睾丸酮含量微乎其微,使她不像蓋茨那樣充滿暴力傾向。

“親愛的,你從昨天下午開始就一直沒休息過,你需要睡一會兒。”吉爾薇柔聲說:“我知道這事很重要,但它和你沒關係,你沒必要給自己太多壓力。”

“謝謝,但有些事情還是需要我去做,不然我不會放心的。”

“老天!”蓋茨背對著吉爾嶶,極不耐煩地喝道:“男人們在談論重要話題的時候女人能不能別隨便打岔。”

吉爾嶶不理他,繼續說:“勞倫斯夫人明天在洛杉磯有個宴會,我已經代你收下請帖了。你到時候一定要出席。”她壓低聲音,用剛夠蓋茨聽見的音量在萊昂納德耳邊說道:“勞倫斯夫人這次宴請的是好萊塢的瑞典國王,除了他以外還有很多大人物會參加,甘迺迪都去了,並且這次勞倫斯夫人還一個目的就是要公開展覽她那個墨西哥混混老公,這種機會你不能錯過。”

“什麼國王?”蓋茨突然問道。

為了防備蓋茨發作,萊昂納德立即替吉爾嶶回答:“理查.貝納多特,瑞典國王,一直在鼓搗電影業復古主義的那位。他準備在明年元旦舉行正式收購派拉蒙電影公司的典禮,現在正在到處活動壯大聲勢。”

在美國上流社會瑞典國王很有名,他是石油奢侈品業大亨,再加上他的國王身份,走到哪里人們都紛紛巴結他。瑞典國王是個狂熱的古典電影愛好者,從年輕時就在致力於振興傳統的真人電影業——真人電影業在互動電影興起後很快就衰落了,並且明顯是不合時宜了,只有瑞典國王這樣財大氣粗又足夠狂熱的票友才有足夠的閒錢和閑功夫去搞這種無聊的真人電影復興運動。

蓋茨不屑地揚了揚眉毛。

看來這事沒什麼重要的,普通的上流宴會而已。萊昂納德開始尋找恰當的理由拒絕。

但吉爾嶶早就料到他會拒絕,於是丟出了秘密武器:“除了甘迺迪以外,阿爾伯斯汀兄弟也會到場。他們現在可被嚇慘了,正在到處找關係想擺脫困境呢。你不想和他們談談?”

“很好,我會去的。”這倒是很有價值。萊昂納德決定赴宴了。

“你真的打算浪費時間去參加宴會?”蓋茨問道:“就算你去見了他們,那兩個白癡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乾貨給你。”

“住口,蓋茨,我丈夫現在沒和你說話,他去不去也輪不到你管,你丫給我把屁眼閉上,聽懂了嗎?”吉爾嶶朝蓋茨豎起中指。

蓋茨緊握拳頭,逼視著吉爾嶶,竭力壓抑一拳揍過去的衝動。但吉爾嶶的曾祖父是可怕的老奧茲,她的祖父祖母父母和哥哥姐姐沒一個是好惹的主,而且她自己又是朋友的妻子,最後他還是沒敢動手。

“我跟你說,要不是你姓洛克菲勒,你早就被我打得爹媽都認不出來了。”蓋茨猛打退堂鼓。

“我跟你說,要不是你姓蓋茨,你早就變成一堆肉醬被倒進馬桶沖掉了。”吉爾嶶乘勝追擊。

“好了,寶貝,我會去赴宴的,咱們這就去準備。”萊昂納德一邊說著,一邊摟著吉爾嶶朝外走去。現在不帶走吉爾嶶沒准接下來就會發生流血事件,現在還是趕緊把衝突雙方拉開距離為妙。

但吉爾嶶還有個更大的秘密武器留到最後使用:“哦,對了,萊昂,我剛才忘記跟你說了,我曾祖父剛剛打聽到消息,說IBM公司也在搞和SEERS差不多的東西,只是天網事件後專案就凍結起來了。具體是怎麼回事他也不知道,也許明天你可以當面問問勞倫斯夫人。”

“什麼?”萊昂納德和蓋茨齊聲問道。

“HAL,好像是叫這名字。”看到男人們的表情,吉爾嶶微笑了:“具體怎麼回事我也不清楚,不過超基因工程、納米級量子處理器技術、自我繁殖和自我升級能力,這些好像和SEERS差不多。”

“勞倫斯夫人從沒和我提起過這事。”蓋茨喃喃自語。冷汗開始從他額角流下。

“你又不是世界的中心,人家當然沒必要把商業機密告訴你。”吉爾嶶諷刺地說:“除了IBM的HAL,還有很多公司在搞類似的東西。英代爾的Sophisteria,AMD的WispER,基因斯特朗的UQB,麥克哈倫的QCC——啊,太多了,好像有十幾家公司吧。哦,對,是13家。有13家公司都在搞和SEERS差不多的東西。”

萊昂納德和蓋茨面面相覷。吉爾嶶更得意了。她安慰萊昂納德:“你別擔心,從昨天的天網事件以後,那些公司都已經把實驗室控制住了,所有試驗樣本被冷凍保存,人也都被嚴密看管起來。這次絕對不會出現有人把危險物品帶出實驗室這種簍子,放心好了。”

“我————————操!”蓋茨怒吼著沖了出去。

蓋茨一直都和技術界的大企業高層稱兄道弟,以便隨時得到第一手情報。結果這些傢伙沒一個把秘密進行的前沿研究項目告訴他。蓋茨高興起來可以免費把自己公司實驗室的技術拿出來,他在潛意識裏希望別人也這麼做。但很明顯,這種商業機密不可能輕易透露的。這不能怪他們,只能怪蓋茨自己不夠理性,竟然把大人物之間的外交辭令當回事。

好吧,這下事情麻煩了。

“你不該這麼刺激他。”萊昂納德說:“你該知道以他的性子明天肯定得去鬧場,那對誰都沒好處。”

“那又怎麼樣?”吉爾嶶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和甘迺迪都在那兒,他要是敢動粗的話你們制住他就是了。”她顯然覺得這樣是個讓小比爾.蓋茨出洋相的好辦法。

孔子說的一點都沒錯,女人和小孩子是世界上最麻煩的生物。

但是吉爾嶶還是有優點的。至少她知道這當口什麼消息最重要。

IBM的HAL,英代爾的Sophisteria,AMD的WispER,基因斯特朗的UQB,麥克哈倫的QCC,除了阿爾伯斯汀公司以外還有13家公司在搞類似的東西,和SEERS差不多的東西,而且全都有相當高的完成度。

不需要萊昂納德親自下令,MARS立刻開始著手調查此事了,並且在1毫秒內就提出了一個重要猜測。

關於SEERS發動天網事件的真正目的。或者說,各種目的中最主要的一個。原來如此。

缺乏足夠證據,需要更多資料,這需要讓老奧茲去仔細查查,只要老奧茲肯花力氣去查,全美國沒有什麼可被稱為秘密的東西。

但即使沒有足夠證據也能知道,這個猜測八九不離十。

to be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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