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福音——DAY OP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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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終知道,他孤獨地存在於宇宙那冷漠而廣袤的虛空中,他的存在僅僅只是一個偶然。宇宙中沒有任何地方規定了人的命運和義務,天國在上幽冥在下,一切由人自己選擇。”
————雅克.莫諾,《偶然與必然》,1970年
華盛頓時間2072年12月22日11時48分
紐約 紐約國際機場
“行於黑暗中的人們,必將得見大光。”SEERS突然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正在檢查行李的伍德楞了一下。這話好像是對他說的。
“倘你不這樣做,你就只能是一個小老百姓。”SEERS的第二句話仍舊沒頭沒腦。
“什麼意思?”反應了5秒鐘後,伍德問。
SEERS想表達些什麼?那個“這樣做”指的是什麼?指的是伍德私自把SEERS帶出實驗室這件事嗎?
“喵。”SEERS發出一個奇怪的音節,聽起來像貓叫。
伍德切斷了SEERS與PIT*1的連線。
如果是在平時,伍德是挺有興趣和SEERS聊天的,但現在不行,這當口他沒心情理會SEERS的胡言亂語——登機時間已經到了,飛往查尼斯的航班很快即將起飛。
一切按照程式進行:關閉儲運囊的電源,取出昂貴的受控消相干量子通訊模組(價值超過12萬美元!),將已經凝固成蠕蟲狀的SEERS從儲運囊中取出,裝進上衣口袋,將容器中的培養基倒在地上,擦幹內壁,拆解,放進背包,然後加入等候登機的長隊。一切順利。
在準備登機的長隊中緩慢前進比在機場的椅子上等待更讓的伍德心情惡劣。機場安檢一個個對登機乘客進行檢查。慢慢騰騰,仔仔細細,讓人不安。
而那種懸而未決的感覺讓伍德對看到的聽到的遇到的任何事都火冒三丈。
但就如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他對此完全無能為力,除了忍耐以外毫無辦法。小老百姓必須學會忍耐。
哦,現在他不但是一個小老百姓,而且還是一個準備攜帶世界第一危險品潛逃出國的罪犯。
闖下天網事件這等滔天大禍,不跑又能怎樣。
天網事件。
今天,就不到2個小時前,華盛頓DC時間12月22日上午10時13分,因為某種未知的原因,美國戰略核打擊/防禦系統“天網”突然失去控制,在沒有得到任何授權的情況下,無視一切安全程式,向俄國發射了核彈。
很幸運,安全限制仍然有用,整個美國本土上的數萬個核打擊設施中只有7個執行了指令。7枚導彈沒有任何一發打到俄國領土上。但是俄國的核防禦系統已經自動做出反應,進入了核反擊狀態。
萬幸的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可能是俄國的自動核反擊系統比較落後,反應比較遲鈍,讓華盛頓DC有時間解釋這不過是一個誤會,一個令人難堪並且致命的意外事故。
另一種可能是:俄國自動核反擊系統的控制AI看出那並非有意識的核攻擊,最佳策略是蓄勢待發,靜觀其變,因此才不在第一時間還擊。
無論哪種情況,當時距離全球核戰爭只差一毫米。
伍德闖的禍。
嚴格地說是SEERS闖的禍,伍德只是把它們用一根花60美分買來的網線連接到互聯網上而已。
說起來這事真的匪夷所思。按道理天網那種關係國家安全的軍事AI系統,除了層層審核的安全程式以外,最起碼應該在物理層完全獨立於民用互聯網才對。SEERS是怎麼辦到的?
但不管怎麼說,事情鬧大了,並且伍德要為此負責。
然後該怎麼辦呢?
在天網事件發生前(距離天網事件發生不過幾分鐘),公司剛剛下令要將SEERS銷毀。但伍德可不打算這樣做。好不容易出了這種重大成果,怎麼可以銷毀掉?絕對不行。
天網事件發生後不到一分鐘,SEERS偷偷和他通話了,沒有讓開發小組的其他人發現。
“這邊有事情搞砸了,現在捅了大簍子。咱們有麻煩了。尤其是你,哥們,正面臨牢獄之災。”SEERS說。
伍德一開始不知道SEERS指的是什麼。但緊接著所有通訊頻道突然被官方信號佔據。總統發表緊急講話,宣佈全國進入IV級緊急狀態,請大家保持鎮定。伍德用20秒鐘事件就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後更堅定了要保護SEERS的決心。
有必要這麼做。
首先,捅出天網事件這麼大的簍子,伍德脫不了責任。公司當然會把他丟出去頂缸,牢獄之災少不了。
其次,能搞出天網事件的SEERS可是超重量級的成果。伍德瞭解頭頭們的尿性。要是真按他們的命令把SEERS銷毀了,他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隨便給幾個小錢把伍德打發走,然後把他辛辛苦苦搞出的成果獨吞掉——沒門!
最後——伍德也很想看看SEERS最後能變成什麼東西。
總之:不能眼看著SEERS被銷毀。要讓SEERS繼續生存和進化下去。
所以現在該幹什麼呢?
“趁現在趕緊跑路。”這就是SEERS的建議。
好主意。現在還沒人把SEERS和天網事件聯繫起來,機不可失。
於是伍德就這麼做了。
伍德不是個果斷的人,但這次他行動很快,因為SEERS已經把一切都規劃好了。
SEERS列出了一個詳細的行動步驟清單,簡單明瞭,最大限度確保安全和隱秘,最大限度縮減用時,把行動效率提升到極限。
它們早就有這個打算了?還是僅僅因為思維迅速?不得而知。不過那不重要。時間緊迫,聽SEERS的主意肯定沒錯。
將SEERS轉移到可移動保存裝置,用時2分鐘。
製造SEERS被銷毀的假像。用時5分鐘。
簽署批准將設備帶出實驗室的許可證。伍德本來就有這許可權。用時50秒。
到了第18分鐘,伍德已經帶著SEERS溜出了實驗室大樓的大門。
伍德住在實驗室旁邊由公司提供的單身公寓裏,8平米的寬敞房間沒什麼大件的私人物品,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存放在個人電腦的存儲晶片裏。收拾行李只花了三分鐘。
第37分鐘,他順利地離開了阿爾伯斯汀公司紐約研究所的大門。
伍德開始逃亡。
現在除了天網事件伍德又有了新的罪名:偷盜公司財產。牢獄之災不可避。
但是有SEERS的話情況就大大不同了。有SEERS這種大成果在手,伍德將身價百倍,所有公司都會搶著雇傭他,到時候薪水等級提升幾倍都沒問題——到時候他就能變成大人物了!
不過現在還不行。遠遠不行。SEERS這麼說的。“你必須有更大的成果才行。要不然你就只是個罪犯,只能進牢房蹲號子。”
什麼是“更大的成果”呢?
“SEERS必須變得更加強大,強大到能惹出點比天網事件更大的亂子。只有這樣大人物才會重視你。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當個遵紀守法的本分人是沒有出路的。”
根據伍德的人生經驗,事情也確實是這樣。要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要讓查尼斯政府重視就必須先鬧騰,鬧得越大越好。
更何況查尼斯政府裏塞滿了美國的眼線,伍德又不是什麼世界知名的大腕,直接跑去報效祖國不是被當場逮捕遣送美國就是被當神經病轟出去——當守法公民在查尼斯是沒有前途的,必須鬧出點大亂子來。
幹吧。再沒有什麼比半吊子更危險的了。
如果是平時伍德絕對沒這膽子。把SEERS這種高度商業機密,威脅國家安全,尚處於研發階段的的高技術產品偷運出國最起碼也是要終身監禁的罪名。
但現在他突然有了那麼一種衝動,想做點平時想都不敢想的瘋狂之事。
其實也沒什麼太奇怪的。人在反常情況下常會做出些反常行為,俗稱神經搭錯腦抽風。
然後開弓沒有回頭箭。
伍德一邊開車一邊考慮下一步的行動。
從現在開始他就是個在逃重犯:危害國家安全,偷竊公司財產。接下來的行動必須慎重。
最初他打算跑到西海岸躲一陣子,繼續培養SEERS,等風頭過去了再去聯繫其他公司。但隨即又想到,既然這事鬧大了,那他就不可能在美國的領土上躲藏起來。NICS*2(National Information Control System,國家資訊管制系統)。這個社會安全系統和天網一樣,完全由AI自主控制,不知疲倦地監視著美國的每一個有人類活動的角落,只要美國政府需要,要找到他根本不是問題。就算他能在被捕之前把SEERS丟掉,美國政府也能通過他的行蹤記錄鎖定範圍,然後無非就是人力物力的事了。這毫無問題,任何比跳蚤大的生物都別想逃脫NICS的追蹤。想在美國躲起來是絕對沒戲的。
去加拿大嗎?在那裏和在美國領土沒有區別。
去南美洲嗎?那裏是惡棍的天堂,小老百姓的地獄,還沒等美國人抓到他,伍德可能就被當地的罪犯幹掉了。
這時他看了看SEERS列出的行動程式列表,SEERS安排的下一個步是:去機場,回查尼斯去。
好主意。IV級緊急狀態並不影響國際航班。去查尼斯的話,伍德有主場優勢;查尼斯也有NICS,但遠不如美國的NICS先進,不能從人群中識別人類的面孔,要躲避它的監視很容易;FBI可能會跨國追捕,但是對於SEERS這種能入侵並控制天網系統的東西,華盛頓有膽量向查尼斯政府吐露真相讓他們協助追查嗎?而如果他們不敢尋求查尼斯政府的支援,一群美國人又如何能在查尼斯的人海中抓住他呢?
更何況,查尼斯政府的大人物們一定會對SEERS很有興趣。錢學森式的待遇正等待著他。
但是這裏有個嚴重的問題:從紐約飛去查尼斯的任何一個機場,至少要10個小時,如果NICS找到他的去向後命令航班中途返航怎麼辦?這完全可能。
SEERS告訴他:它們已經實施了反追蹤手段,可以確保在至少14小時內完全隱藏他的去向。SEERS沒有進一步解釋,現在也不是細說的時候。
但看起來它們把握十足。
於是伍德就照辦了。
伍德讓水銀燈立刻訂購一張今天最早的飛往查尼斯的航班,但水銀燈對這個命令有些不解:“您剛才不是已經買了一張去浦滬的機票了嗎?”
伍德看了一下郵箱,發現確實有那一張中午12時整飛往浦滬的機票。購買時間是上午10時13分,天網事件發生的同時。訂購機票時使用的是他的名字,他的身份識別碼,他的銀行帳戶。機票發送到郵箱裏時伍德渾然不覺,因為冒充他購買機票的傢伙啟動了免打擾模式。
不用問,SEERS幹的。
而且SEERS之前完全沒跟他提到這件事。
根據SEERS的指示,伍德並沒有直接去機場,而是驅車朝北沿著哈德遜河向北開了將近2公里。他在一個哈德遜河畔一個僻靜的停車場下車,按照SEERS的指示朝河裏丟了個小東西——那是幾塊嚼過的口香糖,包裹在錫紙裏。伍德不知道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然後,伍德啟動汽車的自動駕駛程式,讓它自己前往安大略湖畔一個隨機指定的地點。
伍德的車是租來的,汽車租賃公司能夠隨時追蹤汽車的位置,雖然SEERS已經“實施了反追蹤手段”,但直接開去機場的話仍然會大大增加暴露他真實去向的危險。
伍德坐計程車前往機場,使用現金付賬。
在候機時,伍德先從機場ATM取了1000美元現金,那是他這種等級的人在一天內的提現上限。接著給在建康的母親打了個電話,求她立刻離開建康,到親戚家住幾天,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她的去向。美國政府可能會以伍德的母親為人質要脅他,必須提前做好準備。
伍德沒有想到一點,是SEERS提醒他的。當他到達機場的候機大廳時,剛好是天網事件發生後的第59分鐘。一切順利。
這讓伍德非常羞愧,身為人類的他竟然沒能意識到這個問題。
“就是這樣的,媽媽,那群毒販正在到處找我,他們在追殺我。”伍德一邊說一邊祈求母親千萬別試圖找政府尋求幫助,“而且我還得到消息,他們已經去建康找你了,他們已經在路上了!他們要抓你做人質好要脅我就範!你趕快逃吧!千萬別報警千萬別和任何人說不然我們都沒命了!”
這真是一項很困難的工作,引來周圍無數目光。
和說服母親趕快到外地避難相比,把SEERS帶上飛機倒是易如反掌。
負責登機安檢的是自動安檢裝置和它的兩個人類部下。安檢裝置向人們伸出裝有X射線掃描器和高靈敏分子感應器的觸角,檢查任何可疑物品。它的兩個人類跟班站在兩旁,等待主人的命令。
但這沒有問題。在離開實驗室時,SEERS已經像黏菌一樣聚合成多細胞生物形態,並在外部形成某種角質層表皮——變成一條几釐米長,像銀色水蛭一樣的東西。除了阻止水分蒸發以外,SEERS的銀色角質層外皮還能像變色龍迷彩一樣模仿周圍環境的顏色和紋理。伍德把SEERS放在上衣口袋的皮夾裏,和一堆雜物放在一起。無論可見光、紅外線還是X光都看不出裏面竟藏著世界第一危險品。
自動安檢裝置仔細掃描了伍德和他的行李,從頭髮到鞋底。AI的眼睛比人類的眼睛銳利得多,絕不會看漏,絕不會疏忽,當然也能看到SEERS。但SEERS不屬於任何一種會引起安檢AI注意的可疑物品,不是炸彈,沒有違禁化學成分,不包含任何一種安檢條列記錄在案的違禁生物和微生物,分子探測器不會對其作出反應,X光圖像中雖然能看到它,卻也看不出到底是什麼。
伍德順利地通過了機場安檢,完全沒有引起安檢系統的注意。
機場沒有人沖出來截住他,航班沒有被臨時取消。
在14個小時內任何人都不可能找到他的下落。SEERS是這麼說的。
飛機上隨時供應飲料。趁還沒起飛,伍德要了一盒牛奶和兩瓶礦泉水,開始對SEERS進行必要的維護工作。飛行時間超過11個小時,SEERS在乾燥環境中堅持不了那麼長時間。
第一步,打開礦泉水,喝掉一半。
第二步,倒入牛奶。
第三步,把SEERS丟進瓶子裏。
剛從口袋裏掏出來時,SEERS一動不動,可變色角質層表皮看起來毫無生氣。但幾乎就在被丟進瓶子裏的一瞬間,SEERS立刻變得生龍活虎,在半透明的液體中歡快地遊動起來。
和地球上其他生物一樣,SEERS不能離開水,它們必須儲備水分和營養物質。根據SEERS列出的維護程式說明,待會吃午飯的時候,伍德還要留下一些肉和澱粉食物,SEERS需要蛋白質、脂肪和糖。
這就是所謂的維護工作了。SEERS到現在也還沒有自養能力,不能從自然界攝取營養和能量,但專門的培養基已經不是必須的了。SEERS能建立自己的食品加工廠,以犧牲發展速度為代價,自行生產需要的營養物質。SEERS沒辦法直接吃來自自然界的食物。但是SEERS的牲畜可以。
細菌。巨噬細胞。或者說曾經是細菌和巨噬細胞的東西。SEERS把本來被作為競爭對手和敵害投入培養基中的環境因素改造成了完全不同的東西,將競爭對手和敵害改造成自己的牲口和奴僕,為它們生產食物,為它們工作,為它們戰鬥。這些細菌和巨噬細胞吞噬其他生物和有機大分子,然後在體內將合成SEERS可以吸收的營養。
簡單地說就是:這些曾經是細菌和巨噬細胞的東西吃來自自然界的食物,然後在體內生產SEERS的食物。
這個加工過程導致了相當的物質和能量損耗,效率低下,並且受到規模的限制。但在技術上沒有問題,只要SEERS控制好資源分配,把各群落的數量控制在最佳值,在相當長的時間裏要維持生命倒不是問題。
12時0分1秒,起飛時間到了。航班的機翼扭轉,將發動機噴口對準地面。在發動機的咆哮聲中,航班開始升空。但伍德渾然不覺。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礦泉水瓶子裏的SEERS,看著那東西在半透明的液體中遊動。SEERS很明顯是在大量吸收水分,扁平的軀體脹得滾圓,不再像水蛭,而像一條蠕蟲。
雖然不知道SEERS都在幹些什麼,但它們很可能是在擴大附屬組織的規模。增強自身對環境的適應能力和行動能力。如果這時候能對其進行解剖的話,說不定會看到各種為了提高效率而形成的特化器官。能根據需要在單細胞生物群落和具有複雜構造的高級多細胞生物之間切換,地球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生物。SEERS在很早之前就有發展這種技術的徵兆,只是還不夠完善。但那沒有關係,以後肯定會慢慢完善的。對於SEERS來說這些只是時間問題。
實際上,伍德懷疑任何問題對於SEERS來說都只是時間問題。
問題就在於時間。
攜帶SEERS出逃的過程中存在大量難以預料的偶發因素,為了應對可能遇到的各種意外,SEERS列出了一份長長的對策列表,明確列出了各種哪怕最不可能遇到的突發情況及其應對方法。情況千奇百怪,但解決方式卻都如出一轍——比如,萬一航班中途折返,伍德就要立刻去廁所,將SEERS丟進馬桶裏。
總之,無論發生什麼意外情況,就把SEERS丟掉,隨便丟到任何地方,這就是幾乎唯一的應對策略。
與其落入美國政府的手中,不如直接將其釋放進那充滿敵意和危險的自然界中。犧牲速度換取安全性。
轉換成多細胞生物形態,讓伍德將它們帶回查尼斯,這個過程肯定會大幅度減慢SEERS的發展速度,至少一天以上,迫使它們將寶貴的資源集中在應對生存難題而不是技術研發上。但只要一安頓下來,讓伍德能夠建立一個適合發展並且規模足夠大的安全環境,SEERS的進化卻又能大大加快。
在做出這個決定前SEERS肯定經過某種複雜的計算,進而制訂出這一整套能夠在安全性和進化速度之間達到平衡點的最優方案,以及針對各種可能發生的突發情況制訂的備用方案。簡單明確,沒有過多精密細節,容錯冗餘達到最大,反應速度達到最快。足以應付任何可能發生的緊急情況。
即使真的發生需要把SEERS丟進馬桶的緊急情況,伍德相信它們也能繼續生存和進化下去。
既然如此,把SEERS丟到哈德遜河裏不就行了嗎?丟進河裏的話,它們完全可以順著水流進入海洋,沒人找得到,又何必跑到查尼斯去?
就在這時,靠舷窗位置的一個小孩興奮地大叫起來,接著一群靠舷窗的人都開始朝舷窗外看去。這引起了伍德的注意。他讓水銀燈立刻與飛機兩側的舷窗連線,於是舷窗外的景象出現在了PIT顯示器上。
一大群軍用運輸機,密密麻麻懸停在哈德遜河上空,排成一條轟鳴的長龍。
水銀燈分析了一下畫面,然後加上注釋:大型軍用運輸機,隸屬國民警衛隊,總數至少在60架以上,其中至少有18架是最新列裝的C-55“銀河”,而且還有更多的運輸機像發現食物的禿鷲一樣從四面八方飛來,加入它們的佇列,至少來自附近4個州。預計在20分鐘內將超過100架。好傢伙。
那些運輸機腹部一律敞開,露出裏面懸掛著的某種大型儲存罐,正在朝哈德遜河裏傾倒某種東西,液體和固體。
為了讓伍德能看清楚一些,水銀燈從飛機上的所有舷窗的錄影中挑選出視角最佳的幾個片段,細部放大,消除顆粒,增強對比度,迴圈重播——從畫面上看,那些運輸機朝河裏傾倒的至少有三種不同的東西:一種透明的水狀液體;一種看起來略顯粘稠的紅褐色液體;一種淺灰色或白色顆粒狀物質。
此外還有一種類似蝌蚪的奇怪東西。
一些運輸機並沒有加入佇列,而是沿著河岸向上游方向移動,沿途朝河中抛灑一種奇怪的東西:核桃大小,後面拖著一條分節的金屬尾巴,看起來像是蝌蚪一樣的黃色球體。。那東西引起了水銀燈的注意,於是她特地挑選了幾段最清晰的畫面逐幀重播。
在已經被染成了鐵銹般的紅褐色的哈德遜河中,那些黃色蝌蚪一樣的東西在河水中生機勃勃地跳來跳去。沒有注釋,水銀燈在網路上沒有找到相關資料。但那應該是某種機器人,某種自動水下探測器,和間諜蛛差不多的東西——數以十萬計。
而在更遠的地方,水銀燈也發現了另外一些值得注意的東西,她將圖像放大,加上注釋:水體環境工程作業船,隸屬國民警衛隊。總數超過24艘,分成四隊,兩隊聚集在哈德遜河的出海口,另外兩隊聚集在出海口上游8公里處。它們正在河中安裝一層接一層的過濾裝置,並在各個過濾裝置之間拉開一張張巨大的多層高分子聚合物薄膜,同時還用高壓噴槍朝河水中噴射凝水樹脂。看起來他們是要在哈德遜河的上游和入海口前緊急修築某種反微生物過濾壩。
當然,還不止這些。遠不只這些。在遠處,上紐約灣,可以看到有更多的作業船和更多的設施正在聚集。其他地方肯定還會有更多這些東西。
這是在幹什麼?伍德不知道。但不等他提問,水銀燈就已經根據觀察到的各種特徵在網路上搜索到了可能性最大的答案。
VI級生物危害應對程式,或者說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最高級別的生化危機緊急處理措施,一般被認為只有在受到啟示錄級生化武器攻擊時才會啟動,現在已經在哈德遜河上被使用了。
那麼,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進入了哈德遜河,才會得到IV級生物危害應對程式這樣的國家級待遇呢?
伍德望向眼前礦泉水瓶子裏的那個東西。也許他們要對付的就是這個?
這似乎是唯一可能的答案。顯而易見。
但問題是:如果那邊的4級生物危害應對程式真的就是為了對付SEERS,美國政府怎麼會認為SEERS在哈德遜河中呢?
因為他朝哈德遜河裏丟了塊口香糖嗎?這還是SEERS讓他這麼做的呢。
也就是說,有人不但看到了他朝哈德遜河丟東西,還立刻就想到那是需要用4級生物危害應對程式對付的東西?
伍德到現在才意識到,事情可能遠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AHT因為害怕SEERS的高速進化造成的可怕後果而下令將其銷毀,伍德本來以為公司會更膽小一些,努力向華盛頓DC隱瞞SEERS和天網事件之間的關係,不過看來事情並沒有朝伍德想像的那樣發展。
就目前的情況看,美國政府似乎已經知道了SEERS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認為SEERS被丟進了哈德遜河。
這也是SEERS計畫的一部分?SEERS說14小時內沒有人能夠追蹤到他的去向,NICS也不行,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嗎?SEERS除了入侵天網系統以外還在NICS甚至更高級的系統上做了手腳?
如果在天網事件發生之前,SEERS就已經在做這件事了。那麼這是不是表示SEERS從一開始就早有預謀?如果確實如此,這又意味著什麼?
SEERS是一種量子電腦。在模糊線性規劃、對策分析、情勢預判、動態模式匹配等任何涉及到策略和詭計的領域,人腦可實在沒辦法和量子電腦相提並論。如果SEERS覺得有必要離開美國和美國的直接控制範圍,那麼肯定有其原因,只不過遲鈍的人腦意識不到而已。
就現在看到的某些跡象,如果哈德遜河正在緊急進行的IV級生物危害應對程式真的是針對SEERS,那就是說: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裏,美國政府已經知道了SEERS的存在並組織起了正確的反制行動——只是搞錯了地方而已。
伍德好歹也在美國生活9年多了,對美國政府的辦事效率還是有所瞭解的。但是這一次,他們的反應速度和工作效率比伍德預想的快得多。即使天網事件剛剛發生後所有人的神經都被繃緊,這種速度也是快得匪夷所思。
美國這邊似乎存在某種危險因素,某種東西,能夠威脅到SEERS,從而迫使SEERS做出了離開美國政府控制範圍的決定。
那些因素,那些東西,生活在美國9年的伍德不知道它們的存在,而一直生活在培養設備中,通過一根廉價網線與互聯網連接不過幾個小時的SEERS卻知道。
而那些危險因素,那些東西,又會是些什麼呢?
無論那些東西是什麼,只有一點是伍德可以肯定的:
它們有和SEERS過招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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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盛頓時間2072年12月22日12時01分
德克薩斯州 奇瓦瓦沙漠 某處
機械警衛蹲踞在基地的圍牆上,一動不動。
在熾烈的陽光下,它的形體不過是背景中的一片幾乎無法察覺的朦朧,一團在高溫下晃動的空氣。III級變色龍迷彩*3外套使它完美地融入周圍的環境中,即使是最專業的人眼也要花費0.3秒的時間才能將它從背景中分辨出來。對於機械警衛的反應速度來說,0.3秒已經夠做很多事了。
它是精密的機器,身體80%以上的部分由各種可編程碳納米管和高強度塑膠構成。它的大腦是精密的軍用超大規模集成光路晶片,光子穿行於數以百億計,直徑不到2.5納米的微管和光邏輯門中。神經光纖延伸進它身體的每個角落,以光速傳導神經信號,控制同樣精密的肌肉和內臟。
它是先進的武器,力大無窮,迅捷如電,不知疲倦,無所畏懼。電熱化學機槍、暴風霰彈槍、25毫米狙擊炮和配備強效失能氣體彈的自動榴彈發射器平時都謙遜地隱藏在變色龍迷彩外套和堅固的裝甲下,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會露出獠牙。
它是優秀的士兵,除了定期的休整和維護,機械警衛和它的同僚把幾乎全部的時間都用於執勤,永不厭倦,永不鬆懈,以絕對的耐心和細心監視著半徑4公里範圍內的每一絲風吹草動。它的眼睛注視著接近270度的視野中的每一個波段下的每一個圖元;它的耳朵聆聽著來自地面和空氣的每一絲最細微的振動;它的鼻子時刻留意著隨氣流經過的每一個分子。它認真地對待著工作中的每一微秒。
它是世界上最先進的第三代AS*4的技術原型之一,完全由AI自主控制,其設計目的就是要完全取代人類步兵。它只是第三代AS的各種原型機之一,本身也仍然不夠完善,只能執行警衛任務,要讓血肉之軀的美國大兵成為歷史還為時尚早。但第三代AS的出現和普及只是時間問題,並且不會很久。
機械警衛蹲踞在基地的圍牆上,一動不動。
突然,機械警衛警覺起來——它看到有12個圖元發生了可疑變化。1點鐘方向,6公里外,公路旁一處地形障礙附近。不明圖元群在持續1.204716秒後消失,5.100242秒後在相同的方向和相似的位置又有8個圖元發生了類似變化,持續0.850124秒,然後沒有再出現。缺乏資訊,但可以斷定不會是偶然因素導致。
機械警衛陷入沉思,它開始研究那些圖元群的形態特徵和運動軌跡,結合時間,地形,土質,溫度,濕度,氣壓,風向,風速等上百種相關因素和以往積累的經驗分析其可能成因及其暗示的各種可能情況。254.2毫秒後,它得出結論:那些異常圖元變化有81.06%的可能是在當前的氣候環境下,一輛輕型車輛正在以時速55公里以下的速度行駛時揚起的塵土,被氣流卷上半空。36.25%的可能是自己和這整座基地的主人萊昂納德.泰斯塔洛斯——的汽車。
機械警衛將注意力集中到那個方向。18.471635秒後,它的鼓膜從那些地面和空氣傳來的細微振動中找出了屬於那輛正在駛近的汽車的聲音。它立即結合之前得到的資訊進行分析,611微秒後它得出了進一步結論:84.53%的可能是一輛雙排座轎車。56.44%的可能是菲亞特-克萊斯勒X4系列中的某一款。85.03%的可能是自己和這整座基地的主人萊昂納德.泰斯塔洛斯——的汽車。
30.440021秒後,目標在地平線和機械警衛的視覺極限上出現了,雖然在它的眼中目標不過是一個移動的圖元塊,但機械警衛立刻根據各種細節辨認出那是一輛銀灰色的菲亞特-克萊斯勒X420雙排座轎車,車上成員1人,時速49.02公里,方向直指基地大門。99.98%的可能是自己和這整座基地的主人萊昂納德.泰斯塔洛斯——的汽車。
雖然如此,機械警衛還是以最小的動作挪動了一下身體,將武器對準那個方向。同時它朝附近的一個監視器發射出一道經過加密的紅外鐳射信號,將情況通知給基地警備系統。
目標越來越近,進入3公里範圍內。可供分析的資料越來越多了。機械警衛發現了新的有用資訊:車上只有一個人,但偵測到的振動資料表明那車上卻至少有相當於3個中等身材人類的重量。不是後備箱中的行李,而是某種攀附在汽車底盤上的東西。這也屬於萊昂納德.泰斯塔洛斯的特徵。
目標進入1.5公里內。根據汽車型號和汽車牌照,根據汽車發出的身份識別信號,根據行駛過程中表現出的各種細節所透露出的細微駕駛習慣,機械警衛終於確定:那確實是自己和這整座基地的主人萊昂納德.泰斯塔洛斯——的汽車。
但那並不說明什麼。來的確實是主人的汽車,但車上的不一定就是主人。可能是別人在使用主人的汽車;可能那人擁有與主人相似的駕駛習慣或者是在刻意模仿。總之,必須進行進一步識別才能放行。
銀灰色的菲亞特-克萊斯勒X420朝基地大門駛來,在距離小於100米後,機械警衛從牆頭輕盈地躍下,悄無聲息地迎了上去。變色龍迷彩褪去偽裝,轉為醒目的黑黃警戒色。那個本來在白熱的陽光下難以辨認的朦朧形體瞬間顯露真容:一隻長達4米,身形強壯的機器蟑螂,頜部蠕動著的口器上滿是工具和儀器,身上裹著一件黑黃相間的滑稽外套。
機械警衛抬起上半身,朝駛來的汽車伸出兩條自帶眼睛、耳朵和鼻子的觸角,作為輔助感官。暴風霰彈槍已經啟動,一旦發現車上的人竟不是主人,就立刻視情況執行事先準備好的6種後備行動方案。
車上的人是個二十幾歲的白種男性,身材修長,身高1.87米,金色的長髮在沙漠的熱風中飄動,冰藍色的眼睛,面容英俊,一部濃密的大鬍子幾乎遮蓋了他的整個面孔,使他看起來像一頭雄獅。
根據這些初步的外貌特徵,機械警衛基本可以肯定那確實是自己的製造者,自己和這整個基地的主人,萊昂納德.泰斯塔洛斯先生。但這也並不能讓機械警衛完全放心。在轎車駛近到眼前的1.2秒中,它開始進行進一步身份識別:圖像識別程式分析他的面部特徵、皮膚紋理和視網膜,精確到平方毫米;音頻識別程式核對他的呼吸、心跳和脈搏,將最微小的頻率和波長變化都予以比較和評判;分子識別程式檢查他身上的氣味,對嗅到的每一個分子進行分析和鑒定。
反復匯總,反復核對,機械警衛足足花費了800微秒的時間來分析這些資訊,然後才確信那是自己的主人無誤。機械警衛恭敬地退後,再次進入匿蹤模式,融入背景之中,只留下一串悅耳的男低音。
“身份確認,歡迎來到TOY-BOX-3,萊昂納德.泰斯塔洛斯先生。”
整個過程中,萊昂納德的汽車沒有絲毫停頓,徑直駛入了打開的大門。
當萊昂納德驅車駛入基地時,機械警衛已經躍上牆頭,繼續執勤,接下來的工作被交給基地內部的警備系統負責。攝像機的視線一路追隨,時刻保持嚴密的監視。一個始終處於匿蹤模式,配備非殺傷性武器的機械警衛悄悄跟在車後10米的距離,時刻警惕著任何可能傷害到他的威脅。這個基地屬於萊昂納德個人所有,裏面的軍人都是擁有優良記錄的職業雇傭兵,按道理不會有什麼安全隱患,但警備系統連最微小的可能也不願放過。
但其實那也並不必要。幾乎就在萊昂納德下車的同一時間,一個身穿黑色軍裝的瘦小人類,或者說,像是人類一樣的東西,從汽車底下鑽了出來,拍拍身上的塵土,一聲不響地跟隨在主人身後。萊昂納德的黑衣保鏢體型細小,比萊昂納德矮了整整一個頭。雖然看起來像是人類,穿著人類的衣服,但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那實際上是一台機器。它的四肢比例偏長,動作輕靈而優雅。它的頭部戴著一個標準型黑色軍用頭盔,臉的位置只是一個光滑的黑色平面,除了十隻細小的眼點以外一無所有。
和那些在大門口和基地內執勤的機械警衛一樣,這也是萊昂納德的財產,用來取代人類步兵的第三代AS的技術原型之一。復仇者(ALASTOR),全世界唯一擁有仿人外形並且體型最小的AS。犧牲裝甲和內置武器換取盡可能小巧的體型和廣泛的適應性,用以執行敵後滲透、暗殺和破壞等隱秘行動。復仇者的AI尚不完善,在目前的狀態下只能用來擔任保鏢。
像這樣的新奇玩具,萊昂納德還有很多。太多了。
作為洛克希德-馬丁-格魯曼公司的董事長兼總裁兼首席執行官兼技術總監,28歲的萊昂納德.泰斯塔洛斯擁有達芬奇式的名字,達芬奇式的大鬍子和達芬奇式的大腦。他是一個含著金匙出生的金髮貴族,一個傑出的“改良者”(The Improved),即通過基因微控技術強化智力和體能的人類個體。和很多美國上流社會的父母一樣,萊昂納德的父親花費鉅資,以期通過基因微控技術讓自己的兒子生就天賦奇才。值得慶倖,萊昂納德不但符合父親的期望,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天才很早就得到了充分展現:在他9歲那年,就在他父親去世不到兩周後,萊昂納德成功地製造出了一枚可以用玩具飛機遙控器進行無線制導的導彈,把母親和母親的情人連同他們乘坐的汽車一起炸上西天,從而順理成章地繼承了父親的財產和地位——事後他才意識到一個簡陋的定時炸彈就能達到同樣的目的,這讓他痛悔不已。
不是因為父親的去世和母親的放蕩對一個9歲孩子幼小的心靈造成的打擊,而是經過思考後得出的結論:萊昂納德的母親愚蠢而虛榮,而她那出身卑微並且同樣愚蠢而虛榮的情人則對她的家產虎視眈眈,期望通過與母親結婚來得到一切。母親對於萊昂納德的前途是個絆腳石。父親的遺囑中寫明將財產交給母親,沒有人會服從一個9歲的孩子,無論他多麼聰明。沒什麼好說的,有必要將母親除掉。
於是萊昂納德就這樣做了。
對於9歲的萊昂納德來說,謀殺母親這個決定不過是經過理性思考後得出的一個結論,用來確保自身利益的最佳可行手段。對此他毫無感覺——毫不遲疑,沒有內疚,沒有罪惡感,事前做好了充分準備,事後做出了冷靜應對,滴水不漏,天衣無縫,每個人都知道這個9歲的孩子就是兇手,但每個人都拿他沒辦法。
當然,也沒人敢拿他怎麼樣。
實際上,無情無義是一種正面的優良品質。他因此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和價值。
9歲的萊昂納德.泰斯塔洛斯從此成為了美國上流社會的新星。
病理學意義上的器質性精神障礙。神經心理學家是這樣定義的。反社會人格。部分情緒反應缺失。無情感投射反應。共情機能缺失。
但問題是萊昂納德的真實情況遠非幾個名詞和幾句話就能概括。他能理解旁人最深邃的情感,但自己卻只會如機械般權衡利害;他能洞悉旁人最微妙的感受,但自己卻始終無動於衷;腦中的齒輪哢拉哢拉地轉動,把人類的情緒和感情歸類、匯總、分析、建模,總結規律,模式匹配,作為分析和預測他人行動的工具使用。他不是人肉圖靈機,但他的大腦在某些難以察覺的偏僻角落存在某些難以察覺的細小問題。丟棄一個報廢的電池和謀殺自己的母親對他來說具有相同的性質。如果說萊昂納德到底是有什麼樣的問題的話,那就是:他對任何人都沒有——感覺。
他在人際交往中確實是完全根據規則來行動的。他是一個演員,瞭解人與人之間的各種規則,知道每一種情況下的每一種“恰當的”反應模式,也知道如何表現出“合理的”情緒反應,但那不過是演戲。在優雅的微笑和得體的外交辭令之後,萊昂納德沒有善意,沒有惡意,沒有尊敬,沒有蔑視,沒有眷戀,沒有厭倦,沒有愛,沒有恨,只有一堆不帶感情實事求是無動於衷的人際關係處理程式。親人去世了,從他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但那又怎麼樣呢?他意識到的只是親人死亡對自己造成的影響,至於親人的死亡這件事本身——不過是一個事件而已。
在自然選擇的角度上看,這充其量是個微不足道的中性變異,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個也許確實算是個缺陷,但卻絲毫不會影響萊昂納德的生存。擁有反社會人格不代表他是個讓人討厭的人。正好相反,萊昂納德舉止優雅,談吐謙和,充滿魅力,毫無架子,任何與他接觸過的人,無論身份、地位和種族,都對他大加讚譽。即使最瞭解他底細的人,也常常不自覺地被他的演技所矇騙。
萊昂納德是個哲學僵屍*5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但話又說回來,人類社會的人際交往又有多少是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感而不是根據規則演戲呢?過於坦率的人決不會有好人緣,根據需要和規則進行虛情假意的表演才是人際交往的正確方式。僵屍不是一個哲學概念而是真實存在的,它可以說是一種行為規則,以不同的程度存在於每個人類社會的每個角落和每個人類身上,它賦予人類在個體之間的互動中必須的彈性,使千差萬別的人類個體能夠聯繫成一個整體。坦率地表露真情實感才是真正的病態,甚至一種有害的缺陷,會影響人際關係並進而對個體的生存和繁衍造成不利影響。萊昂納德只是在這方面稍微激進了一點而已——事實上,正是因為他在人際互動中完全根據規則進行表演,他在人際交往中表現得比正常人更加富有魅力和親和力,八面玲瓏,左右逢源。
在除掉自己的母親後,9歲的萊昂納德繼承了已故父親的家產和地位,加入了洛克希德-馬丁-格魯曼公司的董事會。沒人懷疑這個9歲的孩子是否有實力和能力坐穩自己的位置,而他也很快便發現這裏實在是個能讓他大展身手的好地方。萊昂納德在美國的大貴族圈子裏也是左右逢源,在他17歲時,他成為了這家世界第一大軍工企業的董事長兼總裁兼首席執行官兼技術總監。在他18歲生日那天,美國的主宰,“偉大又強大的奧茲”,更將自己的一個曾孫女許配給他。對此沒人感到意外。
對於改良者來說這沒什麼奇怪的,不多見,但也不會讓人吃驚。萊昂納德的合夥人小比爾.蓋茨就是在16歲時成為微軟公司董事長的。如果不是因為那傢伙更喜歡當甩手掌櫃,像萊昂納德這樣一手包攬全部大權絕非難事。
又過了幾年,他和包括蓋茨在內的四個志趣相投的朋友(當然,在美國的上流社會,“朋友”的意思是存在利用價值的合作夥伴)對軍事經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五個上流社會的頂尖精英聯合起來,出於各自的目的,共同創建了艾佐斯公司(Azoth LLC),並且致力於將其發展成全球最棒的私營軍事業務公司(PMC,Privite Military Company)。
憑藉五個背景通天的上流精英的共同努力,以及“偉大又強大的奧茲”的支持,艾佐斯公司很快就擁有了應該有的規模和地位。在任何方面艾佐斯公司都是令其他所有PMC難以望其項背的:最雄厚的財力,最完善的設施,最先進的裝備,最頂尖的精兵強將,最可靠的商業信譽,還有在美國政府高層的深厚人脈和萊昂納德這樣的天才。
對於創建並支配艾佐斯公司的五個人來說,戰爭生意帶來的豐厚利潤不過是附帶品,他們真正的興趣在於利潤之外的東西。
對於萊昂納德這樣的武器發明家來說尤其如此。他對人類沒感覺卻喜歡機器,尤其是與戰爭有關的機器——武器。他喜歡發明新奇的武器,能夠從任何技術中找到其軍事價值並在技術允許範圍內將其優點發揮到極限,並且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實戰中證明其價值。一件新武器要配置到軍隊中並投入實戰極其麻煩,而艾佐斯公司這樣的大型PMC在日常業務中卻到處都是讓他的玩具大顯身手的機會。戰爭生意,再沒有這更適合用來驗證新型武器的戰鬥性能了。
萊昂納德朝基地西翼的實戰訓練場走去,復仇者低調地跟隨在他身後,處於匿蹤模式的機械警衛遠遠地保持在10米距離外。
萊昂納德的財產可不僅僅是那些即使在金髮貴族(Blonde-Noble)中也罕有匹敵的龐大財富。他擁有美國上流社會的廣闊人脈和“偉大又強大的奧茲”的器重。他參與了十幾項重要國防專案的開發。他擁有十幾家附屬公司和2家跨國企業的幾乎全部股份。他擁有最高法律豁免權,聯邦法院不受理對於他的任何起訴。他在NICS中擁有特殊許可權,沒有總統授權,任何人都不能檢查他的監控記錄。他甚至擁有MARS,一個與天網系統同等級的大型智慧軍事指揮系統——的技術原型——的產權。而這個被稱為TOY-BOX-3的軍事基地自然也是他的私人財產之一,是他將自己製造的各種奇怪玩具送上戰場之前和之後進行調試和維修的地方——之一。
每個這種被稱為TOY-BOX的基地都有各自獨特的主題。這個位於德克薩斯州的TOY-BOX-3,主題是陸軍。這裏到處都是奇怪的陸軍裝備。
一輛全高超過5米,裝有大大小小9個炮塔的MX-6“貝希摩斯”。正在進行檢修。一群自動維修機器人在這可怕的鋼鐵巨獸身上爬來爬去,四處點燃焊槍的火花。貝希摩斯是一個並不成功的早期作品,雖然火力、裝甲和機動性至今仍超越世界上絕大多數主戰坦克,但因為過於巨大的體型,高昂的成本和複雜的維護使其無法成為實用的武器,這個龐大的機器人在大多數時候只能蜷縮在機庫中,等待機會為艾佐斯公司的私人部隊效力。並且它出場的機會屈指可數。
一架ARH-64“阿帕奇”正在練習為受到重創時準備的應急策略。這架武裝直升機模擬出發動機受損後墜落的狀態,扭動著柔韌的軀體,像蛇一樣在地面蜿蜒爬行。這是阿帕奇的設計思想之一,擁有強大的生存能力和火力,即使已經失去了飛行能力和大部分武裝,阿帕奇仍然將是個不可忽視的對手,能盡可能地戰鬥到最後一刻,或者完好地離開戰場。
三個一組的自動維修機器人在基地中隨處可見。它們的形狀和大小酷似長著四條腿的橄欖球,每一條肢體上都裝有一套萊澤曼多用機械手,足以應付可能遇到的任何問題。它們被設計為活躍在前線的自動技術軍士,無論是打磨匕首還是修理坦克和飛機它們都能幹得很好。當然,由於它們細小的體型和靈巧的動作,拿上輕型槍械後也足以具備基本的反人類步兵戰鬥力。
但是這還不夠。遠遠不夠。行動選項有限的裝甲車輛和直升機可以交給AI控制,但它們無法執行更加精細的作戰任務。AI把人類踢出了空軍、海軍和陸軍裝甲部隊,但最古老的兵種——步兵——仍然是人類的天下。
當然,不包括師級以上的步兵單位。在美國陸軍中,大部分的高層軍事指揮任務已經能,並且在大多數時候是,交給自動戰場決策系統負責了。
和一般人的常識相反,越是遠離具體細節的宏觀決策,對決策者個人的智力要求就越低,AI處理起來就越是得心應手。事實上,現在師級以上的美國陸軍指揮官們只需要呆在安全舒適的指揮部裏優雅地喝下午茶就行了——戰場決策系統的AI會將根據基層提供的資料和戰場情況自動制訂各種戰鬥方案提供給指揮官,並將各種方案的可行性和成功率直接以不同顏色的粗體數位正序標出,指揮官們要做的就是在戰場決策系統提供的各項可行方案中選一個蓋章——並且通常都是第一個選項。不算誇張地說,黑猩猩都能當好一名師級以上的美軍指揮官。
但師級以下的軍事行動仍然離不開人類,特別是班級和排級這樣的基層步兵單位,優秀的人類是可遇不可求的珍貴財富。
基地的西翼是一個可以模擬各種戰場環境的訓練場,專供人類軍人使用。五個身穿外骨骼戰鬥服的軍人正在進行巷戰對抗演練。
五個高大的形體在模仿城市環境的場地中以比猿猴靈巧十倍的動作上躥下跳,尋找掩體,利用地形,力圖在隱蔽自身的同時命中對方。
在戰術系統的監控畫面上可以看到,他們裝備的是標準配置的M9型外骨骼戰鬥服。雖然具體外形頗有區別,但是在經過自動圖像處理,剝去變色龍迷彩的監視畫面中,他們那無光澤的輕質複合裝甲上,都清晰地印有洛克希德-馬丁-格魯曼公司和艾佐斯公司的商標。
看到自己的發明能夠將血肉之軀強化到這等程度,即使是萊昂納德也不禁感到某種類似於驕傲的情緒。
自從萊昂納德加入艾佐斯公司的執行董事會以來,他參與過每一種前沿產品的開發和製造,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實用化的外骨骼戰鬥服,血肉之軀的最愛,每個美國大兵和青春期男孩都渴望擁有它。
不管到什麼時候,陸軍的主角總是步兵,這對於AI技術來說是最具挑戰性的難題。即使空軍和海軍已經不再需要人類,即使大部分的坦克和直升機都已經可以自動作戰,即使師級單位以上的戰鬥指揮已經可以交給AI負責,步兵這一最古老的兵種仍然是人類的天下,主流的AI技術還不足以取代人類步兵。
但另一方面,步兵的戰鬥力卻是一個巨大的瓶頸:傳統小口徑火藥槍械的威力早已達到極限;鐳射武器和電磁武器仍然過於龐大沉重,步兵無法使用;電熱化學槍倒是可以做成步槍大小,但即使是4.8毫米低裝藥彈,兇猛的後座力和槍口上跳仍然接近12.7毫米機槍,人類的手臂根本控制不住。
AS確實還不能取代人類步兵,但是作為武器,人類步兵的生存能力太弱了,功率太小了,持續作戰時間太短了,裝甲太薄了,機動性太低了,反應速度太慢了,維修太困難了,成本太高了。
解決方法就是外骨骼戰鬥服。萊昂納德開發的外骨骼戰鬥服就是突破步兵戰鬥力瓶頸的手段。
外骨骼戰鬥服其實就是AS的簡化版本。模組化結構和功率強勁的人工肌肉,安裝航空壓縮電池和輕型複合裝甲,除了萊昂納德設計的半自主式動作協調系統以外沒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之前也有人搞出過類似的東西,但萊昂納德造出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武器——實用,可靠,強大。一個裝備外骨骼戰鬥服的士兵可以將電熱化學槍作為單兵武器使用,攜帶成噸的裝備,無視12.7毫米穿甲彈的射擊,不知疲倦地戰鬥12個小時以上。
在第五次阿富汗戰爭中,洛克希德-馬丁-格魯曼公司生產的第一代外骨骼戰鬥服M2系列成為全球媒體關注的熱門話題,而裝備外骨骼戰鬥服的士兵和他們身上的艾佐斯公司商標更是充滿視覺衝擊力的活廣告,成為艾佐斯公司迅速發展成全球最大PMC的重要因素。
當然,榮譽也屬於萊昂納德本人,外骨骼戰鬥服系統中至少有18項技術專利屬於他個人所有。
自從第五次阿富汗戰爭後,外骨骼戰鬥服迅速開始在全世界發達國家的軍隊和特種部隊中流行起來,相關技術不斷成熟,從最早的M2發展到現在最先進的M9系列只用了不到11年,明年在美國正規軍的6支特種部隊和8個步兵師也將全面普及。
外骨骼戰鬥服還將繼續這樣不斷發展下去。因為AS仍然無法取代人類。
短時間內還不行。大概還要五個月吧。萊昂納德想。
代號“猛毒”(Venom)的第三代AS開發專案在上個星期完成了第一批原型機,正在進行可靠性測試,預計五個月後就能開始正式生產。那是真正的成品規格,在任何方面都不是之前那些半成品可以相提並論的。
到時候,外骨骼戰鬥服就要和人類步兵一起成為歷史了。
訓練場上的戰鬥是四對一,一名負責遠端支援的機動狙擊手,一名負責中距離火力壓制的機槍手,以及兩名正在聯手與敵方近距離纏鬥的突擊手。四人動作嫺熟,一看便知是經驗豐富的老手。負責近距離纏鬥的二人搭檔表現得尤其出色——他們配合默契,分得很開,始終保持夾擊位置,同時卻又不會離開彼此的火力範圍,以便隨時互相掩護。他們全都開啟了變色龍迷彩,因此肉眼看上去不過是幾個在複雜背景前飛速移動的模糊輪廓。
他們的對手身穿指揮官型M9,將外殼設置成了醒目的鮮紅色,即使不使用頭盔中的圖像識別系統也清晰可見,根本無意隱藏自己的蹤跡。
四人組全副武裝,狙擊手配備自帶彈道修正能力的25毫米狙擊炮和獵殺導彈,機槍手使用的是7.2毫米電熱化學機槍,充當突擊手的二人搭檔更是武裝到牙齒:附加榴彈發射器的4.8毫米電熱化學步槍,液肼火焰噴射器,裝有單分子開膛鋸的暴風霰彈槍,配備反應裝甲模組的突擊盾,智慧地雷散佈器。
但是他們的對手,那個目中無人地把自己標成鮮紅色的傢伙,卻只裝備了最基本的武器:一把附加榴彈發射器的電熱化學步槍。沒有額外彈匣,沒有輔助火控系統。
雙方使用的是通用訓練武器,雖然能夠模擬各種武器的攻擊效果和手感,但真正發射出去的只是無害的可見與不可見雷射光束。變色龍迷彩的感光單元能捕捉這些鐳射信號,再由各人的輔助AI,即外骨骼戰鬥服的腦幹加以處理,通過外骨骼戰鬥服的小腦回饋到軀體上,從而模擬實戰創傷效果。
監控訓練場的戰術分析系統隨時都在精確記錄交戰雙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參數,每一個變數,每一個動作失誤,每一次雙向戰術預測和反制,每一次判斷的成功與失敗,並進行評分,總結出各種可供借鑒的經驗供訓練者使用。
交戰雙方憑藉外骨骼戰鬥服提供的高度機動性四處移動,從一個視覺死角移動到另一個視覺死角,從一個掩體移動到另一個掩體,在移動過程中尋找機會射擊,預測對方的戰術,指定反制戰術和後備戰術——在旁觀者看來,這種戰鬥十分枯燥乏味,只有專業人士才能理解其中的緊張激烈。
這是一場賭上性命的捉迷藏遊戲,雙方既是獵人也是獵物。雖然指揮官型M9的整體性能高於標準型M9,但他卻是在以最基本的裝備與全副武裝的四個對手周旋,並且還明顯處於優勢。
但即使外行人也能看出,那個把裝甲設置成醒目紅色的傢伙,其戰鬥力完全不是作為對手的四人組可以相提並論的。
紅色指揮官型M9巧妙穿行於地形障礙之間,總是能使自己處於在對手的火力死角中。他能使對手在不知不覺中被分割,誘導,各個擊破。他似乎能預知敵人的每一個動作並加以反制,敵人總是打不中他,而他的每一次開火都能命中對方的要害。
在場外戰術分析系統的顯示幕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雙方的戰損資料。雙方的模擬戰鬥持續了92分零36秒,連續在8種隨機生成的地形環境和6種戰鬥任務中連續戰鬥了12場。四人組被全滅10次,總陣亡數45次。而他們的對手卻只受到5次輕傷。3次重傷,致命傷0次,陣亡0次,1次因為彈藥用盡而主動撤離,1次成功逃脫戰場。
四人組完全不是對手。
萊昂納德輕輕拍了拍手,走進了訓練場中。
悅耳的提示音響起,基地警備系統強制解除了訓練場上交戰雙方的武裝,並將其外骨骼戰鬥服的所有機能恢復正常。
但幾乎就在同一時間,紅色指揮官型M9將手中類比電熱化學步槍的通用訓練武器對準了機槍手的腦袋,扣動了扳機。
戰術分析系統在停止記錄前的最後一瞬間更新了戰鬥結果:四人組總陣亡次數46次。
“萊昂納德,你親自跑過來,想必是關於那件事有了重大發現?恩?”身穿指揮官型M9外骨骼戰鬥服的人朝萊昂納德走來,站在他面前,俯視著他。這是一個傲慢的男性聲音,沒有問候,直奔主題,甚至連切入語義的過程都沒有。他在一個多小時之前就知道了天網事件和國民警衛隊在紐約的行動,但卻絲毫不為之所動,照常訓練。
萊昂納德身材魁梧,但對方身穿外骨骼戰鬥服,比他高出一個頭有餘。M9型外骨骼戰鬥服的四肢比例偏長,使裝備者的體型非常高大並且看起來有些怪異。外骨骼戰鬥服的手掌是內置通用資料介面和各種常用工具的機械手,與裝備者隱藏在前臂裝甲中的手掌動作同步。外骨骼戰鬥服的腳掌類似有兩個鞋跟和三個固定爪的高跟鞋,能夠防禦絕大多數反步兵地雷,並且行動無聲。
“重大發現,沒錯。”萊昂納德仰視著對方:“21分鐘前,國民警衛隊啟動了IV級生物危害應對程式,在哈德遜河和上紐約灣。”
那人沒有理他,而是朝四人組打了個手勢:“玉蘭,玉芳,3小時內給我戰鬥經驗總結報告。約翰,標準槍械維護程式。邊保,重新設定獵殺導彈的時延引信,反應速度提高16%以上。解散。”
四人組立刻各自走開,忙自己的事去了。沒有任何應答,男子也不在乎。
男子轉向萊昂納德,繼續道:“我來猜猜,是MARS發現的?”
“準確地說是MARS的18號量子處理模組。天網事件發生1分鐘內它就和國家安全局連線調查了,正好通過NICS看到了些什麼,於是就通知當地國民警衛隊採取行動。”
“國民警衛隊的頭頭們知道這件事嗎?得到他們的批准了嗎?”
“沒有,也不需要他們的批准。”說到這裏時萊昂納德聳了聳肩膀,表現他的不以為然:“你也該知道,那幫老傢伙們除了在指揮AI提出的第一個選項上蓋章以外什麼也不會幹,這種時候不必考慮他們的意見。”
身穿指揮官型M9外骨骼戰鬥服的男子發出一陣輕蔑的低笑。然後他突然停止,沉聲問道:“MARS看到了什麼?”
萊昂納德打開PIT,將一個視頻投射到對方頭盔裏的HUD中。
視頻記錄時間:天網事件發生後第48分鐘。畫面中,一個相貌平凡的查尼斯男子,將一個什麼東西遠遠地丟進了哈德遜河中。細部放大,那個東西呈銀色或白色,很小,難以分辨。那個男子的面部特寫,細部放大,NICS開始檢索,查找此人身份。伍德,阿爾伯斯汀高技術公司,II級研究員,負責專案:洞悉者計畫。專案主題:新一代的分散式量子態觀測系統。
SEERS,Self-Enginable and Evolvable and Reproducible Synquantanoids。可自設計自進化自繁殖的同步量子處理單元。
天網事件發生前182秒,異常資料從阿爾伯斯汀紐約實驗室的243-162-00-02-EGT-048-BN埠湧出,受限隨機方向性擴散。從未見過的新型編碼結構,總量不到488GT,但演算法卻極其複雜。尚未解析的自啟發式智慧病毒程式,能夠破解目前幾乎任何一種軟防火牆。危險程度F+。隔離。隔離失敗。切斷周邊系統。切斷。無效。通知管理人員進行硬切斷。等待中。
然後就是天網事件。全美48個導彈發射基地受到影響,8枚核彈被發射了出去。目標是俄國。
萊昂納德等待了10秒鐘。他知道對方能看懂並理解那到底都是什麼意思。
“事情就是這樣,MARS看到了那個攝像記錄,發現了伍德的身份,然後結合其他線索,推論出SEERS就是天網事件的元兇,然後立刻通知國民警衛隊的指揮AI,讓它們採取IV級生物危害應對程式。現在MARS正在集中全力解析其中的具體細節,量子處理模組已經全部投入使用,這讓我的人負擔很大。”
“MARS根據這些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男子沉吟道:“那傢伙比我想的還厲害呢。”
“問題現在才開始。SEERS被丟進哈德遜河裏去了。”
“伍德現在的位置?”
“他關閉了PIT,不能通過GPS定位。汽車計程車公司的記錄顯示他的汽車正在沿著州際公路朝弗吉尼亞州方向行駛。衛星已經找到他的汽車了,現在正在追蹤,國家安全局的人很快就能捉住他。”
“你有興趣了。”
“那要看情況。也許我會雇他到我的實驗室來,只要值得。”萊昂納德說:“現在我最關心的問題是SEERS。它們就在哈德遜河裏。能自我改良,並且很快。”
“你認為我們會和SEERS交手?”
“我們必定會和SEERS交手。最遲明天上午。”
萊昂納德朝對方的HUD介面彈出層層疊疊十幾層圖表和分析報告:“12分鐘前,我的人已經搞到了阿爾伯斯汀公司的一些內部資料,MARS正在進行分析。現在它已經預測出了SEERS在接下來16小時內可能的進化速率。國民警衛隊的行動把它們的進化速率拖慢了,但也只是拖慢而已。我們必須抓緊時間。MARS認為我們還有86小時。那是SEERS的攀升時間*6。”
“攀升時間?”
“簡單地說,如果我們放任不管,86小時後SEERS將發展到不可能被任何手段戰勝的程度,全人類都死定了。”
男子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萊昂納德看不到對方的臉,但他就是知道,並且毫無疑問。
“國民警衛隊已經控制了整個哈德遜河紐約河段和上紐約灣,外海已經佈置了4層後備隔離網,我們把SEERS封鎖在了那塊區域,投放了48萬個水下探測器,仍然沒有找到它們的蹤跡。我們正在進一步採取措施。SEERS要想生存就必須設法離開哈德遜河,這樣就能迫使SEERS提前現身。明天早上4時12分開始出現與SEERS交手的可能,概率為11.24%,平均每75分鐘增加18%,明天上午10點8分達到峰值100%。”
“戰損預計?”
“無論那時候的SEERS是什麼樣的東西,一旦交手,你生還的平均概率只有3.58%,波幅±3.55%,最小0%。”
“看來我這次是死定了。”
“是的,你死定了。”
“配置?”
“當地國民警衛隊已經進入一級戰備狀態。我正在和總統談判,取得負責此次行動的合同。現在已經有3個SRT在哈德遜河畔待命,蓋茨和VJ也派人參與了行動,至於裝備方面,你要什麼我給什麼。”
“很好,給我準備好‘勁弩’(ARBALEST),燃料儲備給我全部加滿。讓距離紐約最近的工廠生產線隨時待命,到時候可能需要臨時訂制裝備,必須給我在提出設計要求後的15分鐘內完成並送到現場。”
“沒問題。”但萊昂納德還是覺得有種肉痛的感覺:“‘勁弩’是目前獨一無二的技術驗證型外骨骼戰鬥服,很多核心技術都是我費了好大勁才搞到的,請小心使用它。”
“你知道現在好像只有我才能發揮它的全部性能。”
“我這就去準備,請給我30分鐘。”
根據語言上的交互規則,事情似乎談妥了。但是萊昂納德察覺到,對方似乎還有話要說。
並且這可能生死攸關。
沒有面孔的復仇者靜止不動,遠處的機械警衛悄悄地啟動了武器,進入戒備狀態。
在萊昂納德和那人之間,空氣似乎突然變成了固體。
一種難以察覺,但卻又迫在眉睫、蓄勢待發的緊張氣氛。殺氣。
“你說的這些我都非常有興趣。但是你要想說服我,就還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
終於,男子打開了頭盔,在厚重的裝甲後面,是一張亞洲人的臉孔。
40歲不到的年紀,深色的皮膚,刀削斧鑿般輪廓鮮明的臉上,滿是不甚講究的胡茬。
平心而論,男子的長相並不算難看,甚至可以說是英俊的。問題在於他的眼睛。
男子的目光是如此地銳利和兇狠,以至於讓人不禁懷疑他只憑視線就能將人開膛破肚。
只要看到這雙眼睛,任何人都能立刻瞭解一些東西,一些已經被大腦皮層的臨時記憶遺忘,但卻被固化在腦幹的硬體中的可怕事物:一隻在黑暗中窺伺獵物的嗜血猛獸。
人類與猛獸在野外狹路相逢時就是這種感覺,區區幾千年歷史的所謂文明瞬間煙消雲散,一切回到了百萬年前的非洲大草原——在那個蠻荒世界,無論你在文明世界權勢滔天還是富可敵國,在這猛獸面前也不過是一塊遲鈍脆弱的鮮肉而已。
這目光的主人目不轉睛地逼視著萊昂納德的眼睛,提出了問題:
“這個問題就是: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答應參與這差不多必死無疑的任務呢?恩?”
萊昂納德的目光毫不畏縮。冰藍色的眼睛如同從濃密的金髮和鬍子後面向外窺視的攝像頭,冷靜地將那可怕男人的每一個最細微的表情變化和身體語言傳入他腦中的各種分析軟體,預測對方可能的反應,決定最佳說服手段。
萊昂納德的黑衣保鏢一動不動。在他身後,近乎隱形的機械警衛悄悄將槍口對準男子的額頭,以防萬一。機械警衛不理解人類的感情和衝動,但它能根據人類的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預測其行動。根據以往的經驗它知道那個人隨時隨地都會殺人並且毫不猶豫,而一旦他起了殺心,他的眼輪匝肌、顴大肌或口輪匝肌就會以不同的順序發生持續2毫秒到80毫秒的收縮反應,幅度從0.4毫米到2毫米不等。機械警衛知道這些資訊的含義:15種肌肉動作順序和99種肌肉收縮幅度分別對應14種情緒反應,36種潛在動機和103種可能行動,其中54種行動是當場殺掉對方,18種行動是殺意已定但等到以後再動手,31種行動是起了殺心但又打消了念頭。這種方法並不總是正確,但大多數時候還是靠譜的。機械警衛沒有從男子的面部肌肉動作中看到任何危險行為的徵兆,但一旦出現,它就會先下手為強。
那人也是艾佐斯公司的五位主宰者之一,但也不妨礙在需要時朝他頭上來一發海綿子彈。至於之後怎麼辦,那自然是主人考慮的事了。
“因為我瞭解你。這機會千載難逢。你殺過幾萬人和上千個生物兵器,但有沒有殺過能在一個星期內滅絕人類的東西?”萊昂納德稍微思考了一下,在聲音中添加了一絲難以察覺,帶有煽動性的顫音:“很快你就會和人類之外的智慧生物交手,你死定了,但在死之前你可以面對一個強大的敵人,享受一場精彩的戰鬥,得到一個轟轟烈烈的死法。這樣的回答你滿意嗎?九龍?”
被稱為九龍的男人沒有說話。但是幾秒鐘後,他的嘴角開始緩慢地,傲慢地向上翹起,露出一個像狼一樣的,嘲諷的微笑。
機械警衛撤下了槍口。
to be continue……
注1:PIT,Personal Internet Terminal,個人互聯網終端。和手機非常相似,但本身只是個基於雲平臺技術,高度簡化的無盤工作站。用戶必須向運營商註冊帳號,從伺服器中購買包括主頻和存儲容量在內的一切性能和服務。這種系統的優點是系統硬體可以被精簡到最小,價格可以大幅度降低,並且不用擔心資料丟失問題。由於完全基於雲技術,PIT不支援本地存儲晶片,必須外接個人電腦或使用網路存儲空間,並完全通過NICS確保資料安全。在隱私問題上廣受質疑,但PIT仍然迅速流行起來,不到幾年就奪取了幾乎全部手機和大部分個人電腦的市場空間,並且有望在兩年內完全淘汰手機和個人電腦。
注2: NICS,National Information Control System,國家資訊管制系統,用於控制網路、傳媒、通訊和各地安全監控設施的綜合性AI系統,完全自動化無人運轉。全世界主要國家均擁有NICS,技術水準參差不起,但都在朝相同的方向發展。NICS擁有任意訪問在任何民用資訊系統的特殊許可權,即時監視和記錄著全國每一個PIT伺服器中每一個PIT用戶的每一個帳戶中的每一個文檔、每一張圖片、每一個視頻、每一個音頻、每一次操作。美國NICS是其中最先進的,能通過智慧圖像-語義匹配程式識別並記錄任何可疑對話、圖片、圖像和文本,在聯繫上下文和相關資料對其進行評估後根據潛在重要性決定處理方法。不僅僅是監控資訊,據說NICS還能隨意修改任何PIT用戶乃至任何依賴NICS的數碼產品上的資料,但這始終沒有得到證實。
注3:變色龍迷彩(Chamelon Camouflage),模仿變色龍體表感光細胞原理,通過分子仿生學技術製造出的智慧迷彩,能夠根據光源、色彩和背景瞬間改變顏色和圖案,從而融入周圍的環境,甚至能針對特定方向達到隱形效果。根據反應速度和偽裝逼真度分為4個等級。裝甲車和外骨骼戰鬥服普遍使用I級的變色龍迷彩。尚處於研製階段的IV級變色龍迷彩只出現在極不可靠的網路傳聞中,據說在可見光波段下可以實現近乎完全隱形的效果。
注4:AS,AutoSoldier的簡稱。21世紀30年代開始出現在美國陸軍的班組級機器人步兵單位,配備能夠在不同程度上自主行動和戰鬥的AI,協助人類步兵戰鬥。該系統最古老的雛形可以追溯到2005年出現的軍用機器人“大狗”(BigDog)。AS並非單純的牽線木偶,即使是第一代AS都具備基本的自主行動能力。與其說是僕從,倒不如說是和人類步兵平等的搭檔,並且擁有更強大的火力、更堅固的裝甲和更頑強的生命力。AS的發展方向是完全取代人類步兵,但在短時間內仍然無法實現。一方面人類比機器更加廉價耐用;另一方面,以人類為主體的步兵對於軍火商、軍需用品商、軍官和政客們的收入和仕途仍然很重要,短時間內不能大量裁減。
注5:哲學僵屍(Philosophical Zombie),一個在關於意識的哲學爭論中提到的概念。一個僵屍,它外形和人類無區別,行為和人類無區別,擁有智力,但沒有思想、情感和意識。僵屍根據學到的規則來扮演人類,它觀察人類在各種情況下會做出的反應並將其作為經驗錄入資料庫中,總結出相關規則,然後根據這些規則模仿人類的行為和舉止,但它實際上根本沒有任何真正的,像人類一樣的感覺和意識,所有的一切都是表演。比如,僵屍的手指被火燙了一下,它會“哎呦”一聲並把手縮回去,但它只是在演戲:僵屍並沒有感覺到疼痛,規則和經驗告訴它,人類的手指被火燙到後會發出“哎呦”的聲音並以特定的動作和速度移開手指,於是為了偽裝成人類,它也這樣做。
注6:攀升時間(Climbing Time),在生物進化和技術發展的加速現象研究中使用的概念,指生物從出現到爆發性擴張,以及技術從出現到對整個世界產生革命性影響,也就是所謂的奇點,所需要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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