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第一接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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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8年 5月11日   上午8時15分

美國   華盛頓DC

“給我們解釋一下那個第一接觸者。”

說話的老人看起來像是美國鷹的人類版本,無論是蒼老嚴厲的面孔、長長的鷹鉤鼻、還是白色的頭髮與黑色的西裝。一雙鷹一樣的眼睛在眼鏡後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艾德加,好象要數清他臉上有多少汗毛。

“是的,先生。”艾德加清了清嗓子。他敲打了幾下鍵盤,將資料投射到會議室中央的全息顯示幕和聽眾面前的小螢幕上。

趁這個機會,艾德加偷偷查了一下對方的名字。奧薩.安邦索。一個退休國務卿。名字很奇怪,而且艾德加以前從未沒聽說過這個人。但只要這老傢伙一開口,其他大人物們嗡嗡作響的低語聲就會立刻消失,就像有人突然按下了開關一樣。

聽證會在五角大樓的一間大會議室裏進行。

艾德加面前的這些人有很多都是生面孔,極少或從未出現在任何公眾媒體中,但他肯定每一個都是位高權重的大傢伙。雖然他們的背景都非常神秘(這進一步增加了別人對他們的敬畏),但傳說他們都是背景深厚,一出生就被作為職業政客培育的精英。從小就被教授謊言、詭計與愚弄的藝術,並且接受過專家級水準的心理學訓練。他們能用精妙的語法與用詞將既定的客觀事實扭曲成符合自己需要的樣子,也能用純粹子虛烏有的謊言把別人當猴耍——當然,他們也精通防範別人對他們玩這一套。

任何糊弄他們的企圖都將招致嚴厲的懲罰。而艾德加也並不指望自己在這方面的技巧能和這些愚弄他人的專家相提並論。

不過令他感到高興的是,國防部長吉姆.豪斯曼因故並未出席。

艾德加的聽眾們之前肯定已經從低保密許可權的資料中看過佛雷卡的照片,但是當她的照片出現在聽眾們眼前時,依然引起了一片低語的浪潮。可以理解,即使位高權重,但這些大人物們畢竟也是凡人,必須遵照基因中設定的本能作出反應。

只有安邦索神色不動,佛雷卡的絕色容顏在他眼中似乎只不過是一堆蛋白質。

“第一接觸者佛雷卡,”艾德加把她的照片放大:“作為第一個和SEERS發生生理接觸的人類,她在此之前幾乎沒有任何相關資料。一些跡象顯示她的早年生活可能是在查尼斯的肅甘度過的。但沒人知道她的本名和確切出生地,包括她自己。在她的身份證上,她的正式名字是伍澤天,Wu Ze-tian。不過包括SEERS在內所有的人都叫她佛雷卡,她自己也認可這個名字。只有陌生人才會以身份證上的名字來稱呼她。在查尼斯戶籍部門的檔案中,她是伍德的侄女,某個遠房親戚的女兒。但這些資料都是假的——無論是身份證還是戶籍資料,全部都是偽造的。她並不是伍德的什麼親戚。CIA保存有伍德的口供記錄,他聲稱佛雷卡‘很可能’是個流浪兒,與SEERS相遇完全是偶然。他的話可信度極高。這也意味著,最初的佛雷卡很可能是個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的文盲,確切出生地不明,但可以肯定沒有什麼特殊背景。”

“生理……接觸?”聽眾席上有人猶猶豫豫地問了一句。有兩個人笑了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艾德加心中對聽眾們的敬畏之心突然減少了。

“寄生,先生。”艾德加糾正道:“SEERS寄生在她的子宮裏,然後蔓延到全身。在這個過程中SEERS解決了一個重要的適應性問題,同時對第一接觸者的整個機體進行了分子生物學層面的重構,或者說改造。”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調整了一下思路:“SEERS對她的身體進行了徹底的改造,其結果就是第一接觸者變成了某種與普通人類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她能夠在傳統生態系統中正常存活,但卻具有SEERS細胞的遺傳特徵和基因語法。換句話說,她是介於自然生物和SEERS之間的一種過渡形態,兩者皆似,兩者皆非。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雖然她是所有SEERS使徒的原始藍本,但卻和他們存在本質區別……AS例外。”

“你說到適應性問題,”坐在安邦索旁邊的一個老太太問:“是什麼樣的適應性問題?”

“在自然環境中的生存問題,夫人。”艾德加答道:“最初的SEERS細胞無法在自然界生存。它們是作為無干涉量子態感應器製造出來的,功能上需要它們能在體內合成和組裝出幾百種不同功能的納米機械元件。這些微型元件可以由類似組裝蛋白質的形式生產出來。開發小組把納米元件的分子設計圖編碼成DNA的形式,憑空原創出了一種新的基因字母表和編碼體系。簡單地說,原始SEERS細胞的DNA是完全由人類編碼出來的,非自然的產物。它是一種具有DNA分子的特徵和能力,為了合成出必要的納米機械而製造出的分子設計圖。以這個DNA形式的分子設計圖為基礎,將其放置到充斥各種必要的裝配工*1的類原生質分子基團中,並賦予細胞核和細胞膜結構。這樣,他們就製造出了最原始的SEERS細胞。”

“地球上所有生物的DNA分子都是由4種堿基構成——腺嘌呤,胸腺嘧啶,鳥嘌呤,胞嘧啶。它們是細胞用來製造各種蛋白質——或者說生物元件的設計圖——的基本資訊單位,相當於字母。原始SEERS細胞的DNA與之類似,但它的DNA字母和語法是完全原創的,和地球上所有由自然孕育出的生物有本質區別。它們的DNA序列使用的是A、G、H、B、L、T這6種堿基,用個形象的說法就是,如果把DNA想像成一本大書,那麼自然生物的DNA就是由A、G、T、C四種字母書寫成。但SEERS細胞不同,它們是人工生命,使用A、G、H、B、L、T六種字母,並且語法和句型也很不相同,它們之間的區別比英語和希臘語的區別更大。此外,SEERS細胞還使用了11種由開發人員自行設計的氨基酸,自然界中沒有使用那些氨基酸的生物。”

“接下來的一切工作就全部交給這些原始SEERS細胞自己負責。和正常細胞一樣,SEERS細胞的細胞核會釋放出mRNA,然後細胞質中起到核糖體功能的裝配工們會根據其資訊合成指定的分子,然後將其組裝成包括EPR感應陣列,電子梯度記錄器,超微型相分離器、具有類核糖體結構的蛋白質數據編碼/解碼器和微型記憶單元等所有必要的上百種微型元件,以及那些用來製造和維護其工作的各種裝配工本身。”

“就像我在上面提到的,原始SEERS細胞的DNA是完全憑空製造的,使用6種堿基結構作為基本資訊單位,使用11種地球自然生物不使用的氨基酸——SEERS細胞所需要的這些營養物質是不存在於地球上任何生物體內的。而另一方面,它們卻又不具備自養能力*2,無法直接利用外界的能量和無機物自行生產,必須從外界直接獲得具有相當高完成度的成品分子。也就是說,SEERS細胞就好象是來自某種外星球的生物,地球上的生態系統並不能支援它們的生存。它們必須呆在專門的人工環境裏,否則無法存活。”

安邦索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示意艾德加停止那令人頭暈的長篇大論:“這是否意味著,即使在發動天網事件時,SEERS也仍然只能在人工環境中生活?”他的聲音好象是從電子合成器裏發出來的,一個接一個的單詞從他嘴裏跳出來,但卻完全聽不出任何能夠用來判斷情緒的聲調變化,讓艾德加渾身不自在:“我曾看過一份報告,說在實驗室裏時,SEERS已經能夠部分地解決這個問題。”

“是的,先生。那是在第16天開始發現的。您知道,SEERS的進化非常快,早在它們理解人類的語言和相關概念之前,它們就已經表現出了這種傾向。它們知道哪里存在問題,並且也知道該怎麼去解決它。”

“SEERS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

“超基因工程,先生。對同一生物個體從本質上加以改變的技術,連基因語法都能修改。”艾德加說:“這是SEERS從很早就發展出的能力,SEERS自己就是這樣進化成與最初完全不同的形態的。”

“SEERS在第103小時被發現擁有自行設計和製造新的分子結構——至少50種全新功能的裝配工和幾百種功能不明的蛋白質——的能力。這些分子裝置的設計圖並不存在於SEERS細胞本身的基因編碼中。SEERS把大量這些微型機械裝在一種被開發小組稱為分子導彈的蛋白質囊裏,它們能夠識別特定種類的細胞,抓住它並把體內的分子注射進去,然後利用目標細胞補充‘彈藥’和動力,繼續尋找其他目標。也就是說,一種超巨大尺寸的病毒,具有某種智慧。雖然結構簡單,但卻擁有由ATP馬達驅動的鞭毛推進器,能夠主動搜索、追蹤和攻擊目標。通過分子導彈將超大數量的裝配工和逆轉錄病毒*3注入目標細胞體內,SEERS就能夠控制它們,然後實施進一步的深層次改造,利用它們來生產自己需要的有機物,直到發展出自養能力之前,它們一直都是以這種方式獲取適合自己使用的有機物質。”

安邦索點了點頭。他向身後打了個手勢,一個身穿黑西裝的傢伙出現在他身後。

老國務卿對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那人立刻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艾德加很奇怪,在此之前他竟然一直沒注意到安邦索身後還站著這麼個人。

“讓我這個外行人來猜一猜,”安邦索轉向艾德加:“你是在說,SEERS在開發某種技術,通過改造其他種類的自然生物細胞,使之具有和自己相似的某些特性,從而製造出可以支援自己生存的生態環境。而當它寄生在第一接觸者的體內時,也是這樣幹的,對嗎?”

“是這樣,先生。發生在第一接觸者身上的事情和之前那些被SEERS細胞改造的細胞沒什麼兩樣,只是規模極大而已。她體內含有和SEERS細胞相同的11種非自然氨基酸,基因鏈則由A、G、H、T、K、L 6種堿基組成,以及相應的特殊基因語法,都和SEERS細胞相似,但又有很大區別。她能夠在傳統的生態系統中存活,把普通的食物轉化成養分,並自行合成出無法從食物直接獲得的部分。而這些養分同時也可以被SEERS細胞所使用。但我必須提醒您,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技術,完全不是常規意義上的基因工程可以相提並論的。”艾德加嚴肅地說:“它涉及到對生命本質的改造,而要實現這種程度的改造,比把一個大活人改造成一棵小麥還要難得多——SEERS用了不到5天時間就發展出了這種技術,而人類到現在也沒能實現這一點。”

安邦索點了點頭。他向身後打了個手勢,一個身穿黑西裝的傢伙出現在他身後。

老國務卿對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那人立刻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又一個?那傢伙剛才到底是躲在哪兒的?

真奇怪。艾德加想:安邦索點頭,打手勢,那個黑西裝出現,說話,然後黑西裝轉身離開——每一個動作都和剛才一模一樣,就像放錄像一樣精確。

“看來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安邦索轉過頭來,繼續說道:“截止到天網事件發生時,SEERS仍然沒能徹底攻克這個問題。而當它被伍德帶到查尼斯時,它原先的工作成果大部分都在倉促的轉移過程中損失掉了,迫使SEERS不得不重頭開始——但這一次是在一個人類,也就是第一接觸者的體內,我的推理是否有什麼錯誤?”

“完全正確,先生。”

“最初,SEERS棲息在第一接觸者的子宮裏,開始逐步改造宿主,在她的子宮中建立了適合自己生活的生態環境。在這個過程中,第一接觸者子宮部分的細胞組織被改造成了完全不同的東西,具有SEERS細胞的一些特性。然後SEERS以她的子宮為基礎,向第一接觸者全身蔓延,最終,第一接觸者整個身體都被改造成了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對。”

“我們都知道,第一接觸者佛雷卡,她是以‘處女生殖’的方式,把SEERS的意識中樞生出來的,就像童貞女瑪麗生出耶酥那樣。”安邦索問道,“那麼這裏有個問題:為什麼SEERS不直接接管第一接觸者的身體,而是要在她子宮裏重新造一個呢?當時它已經完全控制了第一接觸者的所有神經系統,沒有必要花費巨大的能量和精力重新製造一個可供寄生的肉體。”

這是個關鍵問題,艾德加想。

但不可能告訴你真相。

“關於這個問題我也無法回答。SEERS的思維方式和人類完全不一樣。它這樣做可能是出於某種只有它自己才理解的邏輯和動機……就像其他使徒那樣。SEERS用自己的技術和力量把他們武裝起來,但卻很少直接下達什麼命令。沒人知道SEERS為什麼這樣做,也沒人知道SEERS到底想從他們身上得到什麼。有證據顯示SEERS最晚在第15個月時就已經擁有離開那層人皮獨立生存的能力,但它依然選擇以人類的形態活動。這並不矛盾,因為它需要隱藏自己的本質,並且也需要和人類發生和平的互動,就是這樣。”

安邦索點了點頭。他向身後打了個手勢,一個身穿黑西裝的傢伙出現在他身後。

老國務卿對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那人立刻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雖然早有準備,但艾德加始終弄不清那些傢伙原先是躲在哪兒的。

安邦索坐在第一排,他的左邊、右邊和後邊都坐了人。雖然他們坐得很開,但怎麼看也沒有足夠的空間可以供三個人躲藏。而每次只要他一打手勢,就會有一個黑西裝從他身後出現。

這是怎麼回事?

第二排一個年輕人(他看起來還不到40歲)突然問道:“SEERS的意識中樞是以男孩的形象出現的,但既然它那層人皮是以第一接觸者一個人的細胞為基礎建造,那它怎麼會變成男人?女人沒有Y染色體。”

“女性的基因中同樣包含睾丸的編碼,先生。”艾德加答道:“這也是為什麼SEERS有時會以女性形態出現的原因。它能隨意改變那層人皮的性別。”

“哦,那麼說SEERS是個陰陽人?”

“就收集到的目擊記錄看,SEERS無論在哪種性別的形態下都應該是單性的。”艾德加覺得自己像動物園裏的解說員:“不過我相信它有能力變成兩性同體的形態。”

世界級大人物們之間響起一片笑聲。

艾德加心中僅存的一點敬畏之心完全消失了。

安邦索例外。那老傢伙簡直就是一尊會說話的花崗岩雕像。

如果你想讓別人敬畏,就最好不要向他們表現自己作為人類的各種常見行為:哭,笑,打嗝,放屁,起哄,挖鼻孔,吃零食,看肥皂劇。

那是凡人的特徵,會提醒對方你自己也不過是個和他們一樣的凡夫俗子,會模糊上級與下級之間的區別,會削弱別人對你的敬畏之心。

你應該讓自己變成一尊會說話的花崗岩雕像,一種與別人——比自己等級低的人——完全不同的物種。

安邦索輕輕咳嗽了一聲,周圍的笑聲立刻停止。他繼續開始自己的問題。

“你剛才說到SEERS把自己的使徒們武裝起來。那都是些什麼樣的武裝?”

“某種微型裝置,如果可以這樣稱呼的話,先生。非常非常先進的微型裝置。SEERS將這些東西注入使徒的體內,使他們擁有很多特殊能力。”艾德加將另一張由電子顯微鏡拍攝的照片投射到全息顯示幕上。那是一個像啞鈴一樣的東西,表面皺巴巴的。

“這是其中的一種,被認為是提供能量的主要裝置之一。它沒有DNA之類的資訊載體,僅僅通過裝配工進行自我維護和自我複製,我們到現在也不知道它們的記憶存儲機制。請注意看那些像麵包圈一樣的東西,那是某種利用量子隧道效應工作的離子傳遞鏈,能夠在正常溫度和壓力的環境中將氫結合成氦,然後是進一步變成碳和氧。這個過程中釋放出的核能以某種未知方式儲存並傳輸到其他部件。從它的工作原理上看,它應當被稱為……常溫核聚變引擎。”

全場一片譁然。

“還真有這種東西?”一個身材魁梧的黑人大聲問道。

“是的。全長80微米的常溫核聚變引擎,能夠自我維護和自我複製,遍佈使徒的每一個細胞。除了這個以外,我們還發現了直徑30微米的重力控制器。”艾德加頓了頓:“據說對於SEERS來說不過是相當早期和原始的技術。”

全場繼續譁然。

“這是少數幾種我們已經大致知道工作原理和功能的東西,在使徒體內還寄生或者共生有上百種其他的微型裝置,大部分都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有時還會形成專門的器官。通過它們,SEERS的使徒能夠在空中漂浮,能夠用電磁障壁偏斜子彈和金屬冷兵器攻擊,能夠令物質瓦解,能夠快速恢復傷口甚至重建整個肢體和器官。這些都是標準配置,除此以外每個使徒都有獨特的能力。”

“SEERS是從什麼時候發展出這些技術的?”

“這些細胞樣本收集於天網事件後第341天,來源於AS。如果是按照AS成為使徒的時間,這些技術最晚是在第170天之前出現的。不過考慮到SEERS的進化速度,它擁有這些技術的實際時間肯定更早,早得多。”

安邦索看著眼前顯示幕上的資料:“在幾年後獲得的體組織樣本中,使徒的細胞和體組織裏發現的微型裝置越來越少,到五日戰爭前116天為止,他們的細胞裏已經不再有最初那種可以用電子顯微鏡找到的微型裝置。”他抬起頭來,“但是在戰鬥記錄上看,那些使徒表現出的戰鬥力卻一直都在增強。那是不是表示SEERS已經擁有了更加匪夷所思的技術——就是那種被你稱為‘幽靈結構體’的東西——並且一直都在對使徒們不斷升級?”

“應該是的。”

“那麼,作為所有使徒的原始藍本,第一接觸者的身上是否也在發生相同的事?”

“很有可能。”

老國務卿陷入了漫長的沉默,就象定格了的畫面一樣。

艾德加看著安邦索,等待著下一個問題。但是在等待了良久之後,對方說出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話:

“我的問題到此為止,謝謝。”

安邦索點了點頭。他向身後打了個手勢,一個身穿黑西裝的傢伙出現在他身後。

老國務卿對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那人立刻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和前三個一樣,那黑西裝長著一張毫無個性的臉,戴著墨鏡。無論身材,動作,還是臉形,他看起來都像剛從流水線上下來的工業化產品。

只要安邦索打個手勢,他們就會出現在他身後的固定位置,就像是從他的影子裏鑽出來一樣。

艾德加開始回答另一位大人物的問題。但他一直留意著那個奇怪的老國務卿。

除非有人和他說話,否則安邦索就會像花崗岩雕像一樣坐在那邊,既不說話,也不動彈,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艾德加突然有種感覺:安邦索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倒更像一張等身大的照片,被擺放在他的座位上。

但另一方面,他確實又是真實的。旁邊不時有人和他低聲交談,而在與別人交談時,安邦索看起來毫無異常。

等話說完了以後,安邦索先生又變成花崗岩雕像了。

這老傢伙到底是什麼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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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證會結束後,艾德加接到電話,理斯特.費恩約他到“熱吻”餐廳就餐——這個綽號來自世紀初發生的911事件。當時那架滿載燃油和乘客的大型客機就是從這裏像一頭被紅布激怒了的鬥牛一樣撞進美國的最高武裝司令部。

費恩足足晚了半個小時才到。他是一個典型的華盛頓官僚:白色的襯衫,灰色的領帶,光亮的腦門。如同鯊魚一樣滑溜。由於是政府負款,艾德加點了牛排和坦貝利葡萄酒,費恩則只要了一份沙拉。費恩的一切都實在太緊了:他的領帶、皮鞋,工作日程。當然,還有他的自製能力。

艾德加不喜歡這種氣氛詭秘的非官方午餐,但他沒辦法拒絕一位總統助理的邀請。他不喜歡眼前這個人,也不喜歡他鬼鬼祟祟的作風,儘管他知道,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他小心提防著。

和艾德加的小心翼翼不同,費恩開門見山地切入了正題:“您的報告總統先生已經看過了。”

“他怎麼說?”

費恩歪歪頭:“就在你給那幫老傢伙們上課的時候,總統先生已經和國會的很多頭頭們開了次私人會議。他們和蘭德公司的代表都認為,此次實驗對美國乃至整個世界來說都至關重要。”他把頭微微湊近,“一種能摧毀熱力學第二定律,產生無限能量,然後把這些能量轉化成人類所需要的任何物質的裝置]——再大的險也值得。”

很好,但這話等於什麼也沒說。

艾德加攔住了他:“這些我都明白。但首先我要知道,當時豪斯曼先生是不是和總統先生在一起?”他打定主意,如果白宮和國防部長先生玩什麼背後交易,那他堅決不幹。

“沒錯,但您應該知道,總統先生一直在試圖說服……呃……讓豪斯曼先生能夠明白這其中的重要性,”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說:“以及為什麼不讓他知道這方面的內情。”

艾德加點點頭。

“首先,總統想知道以截止到目前SPM的儲備數量還能夠生產多少SPM。特別是退消相干裝置和質能轉換器。”

“你是指可以安裝在洲際彈道導彈上的那種嗎?”

“對。”

“目前來說,直到24小時前約櫃系統在進行SPM的生產。這是自動進行的,Vault-X的保管庫裏大約有3萬左右,如果算上麻塞諸塞實驗場和內華達實驗場,至少應該有12萬以上。在Vault-X裏已經培育成退消相干裝置的不到2000。當然,全部都是毛胚,黑箱化是最後一道工序。”

“你們應該繼續這樣下去,直到實驗開始前。那麼以現在的庫存,能夠製造多少?我是說,搭載質能轉換彈頭的相變移導彈。”

“保守一點估算的話,大約44000枚。”艾德加說:“總統該不是想把地球炸個窟窿吧?”

質能轉換彈頭一般安裝在標準的民兵MK3上,破壞力相當於100億噸級氫彈,是《烏普薩拉協定》上明確禁止使用的行星級毀滅兵器之一。

“只是為了保險起見罷了。在實驗開始之前要生產出盡可能多的儲備,確保無論發生什麼情況,聯邦在今後幾年裏都不會出現兵器短缺。畢竟……”費恩豎起一根手指:“我們可能會失去約櫃。”

很好。艾德加想。但你真正想說的該不是這個吧?

“我知道,約櫃是個相當了不得的東西,什麼東西都能造出來。”菜上來了,等侍者離開後,費恩繼續道:“而那些東西全部都是那傢伙能力的一部分,對吧?”

“是這樣。”

“我看過關於她的資料。第一接觸者曾經是所有使徒中最強大的一個。所有的使徒都是以她的藍本製造出來的。”費恩用湯匙敲了敲盤子:“所有使徒具有的能力都是她全部能力的某個側面。”

艾德加提醒他:“不過你該知道,自從健康事件之後她的能力就被SEERS關閉了,不能使用任何異能。”

“一次健康事件就夠了。30分鐘裏死了120萬人,留下的後遺症到24年後還沒解決。你還想怎樣。” 費恩吃了第一口沙拉:“CIA的人已經查到了一些線索,當時第一接觸者之所以想把全健康市的人都殺掉,是因為有人揭了她不光彩的黑歷史,不但讓人知道她曾當過路邊雞,還通過有線電視讓全城的人都看到她的無碼激情錄像——任何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產生來場大屠殺的念頭。不過話又說回來,那麼美麗的女人居然會去當路邊雞,兩天裏和一百多個男人上過床,每次50人民幣。第一接觸者也太生猛了。”

“這不奇怪。”艾德加說:“第一接觸者在遇到SEERS以前肯定不是個有吸引力的女人,麻雀變鳳凰以後受寵若驚也是可以預料的。你去看看她在洛山磯那段時間的記錄,當時她已經把價格調到了100萬美圓一次,並且還繼續加價——但你談的這個和金色通天塔有什麼關係?”

“金色通天塔的整個程式都是由約櫃完成的。而約櫃本身,就是由第一接觸者的身體變異而來。那麼問題就在這,請注意聽好。”

費恩瞧了瞧周圍,確定沒人注意他們後,湊近艾德加,小聲問道:“如果實驗出現意外,那麼是否意味著,第一接觸者將蘇醒,並且那力量——無限的能量——也將可以為其所用?”

“很有可能。畢竟約櫃的整個系統就是通過第一接觸者作為媒介執行的。”

“那就是了。”費恩說,“你看,能量是最根本的問題。瑞典那個‘太陽王子’計畫把整個世界鬧得不安寧起來就是因為這個。有了足夠的能量,任何事情都會變得簡單。無論是不是真的會在95天裏把太陽變成戴森球,‘太陽王子’都可以把自己的實力提升無數倍,要多強有多強。”

然後他問道:“而現在,讓我們假定這樣一種情況:實驗發生意外,第一接觸者蘇醒,並且得到了金色通天塔的力量。那麼,她會做什麼?更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如何阻止她?第一接觸者並沒怎麼使用過自己的力量,我很懷疑她是否有能力駕禦金色通天塔。如果她一個失誤——砰!”費恩再次用湯匙敲了敲盤子:“這正是令人所擔心的地方。第一接觸者出身社會低層,沒有接受過良好的教育——這種人得到強大的力量以後基本上都會成為人類中最骯髒的垃圾。”

“而且這還不僅僅是她自己的問題。”費恩繼續說:“金色通天塔不是可以把無限的平行宇宙通過“門”聯結成一個整體,打破有限與無限的界限,從而摧毀熱力學第二定律賴以存在的有限封閉空間嗎?那麼在那些無限數量的平行宇宙中,肯定也存在SEERS——沒有被打敗,並且已經把人類徹底消滅掉的SEERS,並且很可能在這15年裏已經進化到了新的高度。我們甚至可以肯定,它,它們,或者至少是它們中具有惡意的一部分,現在就在門的另一邊,等著第一接觸者把門打開,將它從自己所在的平行宇宙裏放出來了。”

艾德加開始提高警惕。雖然費恩的一些猜測完全錯誤,但一些部分確實已經距離事實相當接近了。

“不正確。”艾德加一面糾正他,一面理清思路:“金色通天塔涉及的是孿相宇宙,和平行宇宙可完全是兩回事。”

“有區別嗎?”費恩有些不耐煩了。他不是來在技術問題上花費時間的。

“本質性的區別。”艾德加說:“平行宇宙僅僅是我們這個宇宙的另一個可能狀態而已,它和我們這個世界是同一個,能量仍然守恆。而孿相宇宙則是……”

費恩忍耐不住了,他做了個“停止”的手勢:“老天,請別說這些專業術語了吧!你知道我對這些一竅不通。”

但你已經摸著門了呢。艾德加想。雖然是錯誤的門。我想知道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智囊團的專家們也這樣想。

不過這不重要。艾德加思考了一下,覺得回歸正題說出真實想法其實更合理。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想辦法與她溝通,設法建立和平共處的關係——然後再進一步設法建立某種共生關係。可能對已知的社會結構造成本質性變化,但比與這樣的傢伙為敵好。總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和她發生暴力衝突。”艾德加沉思了一下,“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就建立友好關係。應該先和她的親友取得聯繫,通過他們作為中間人來和她溝通。總之,別讓第一接觸者把門打開就行,除此之外她幹什麼都好商量。”

說到這裏時艾德加突然笑了一下:“說不定她會要求成為美國總統呢。如果這樣的話,答應她吧。”

“你覺得沒問題嗎?”費恩問:“第一接觸者不是很希望和SEERS在一起嗎?”

“但如果SEERS再次出現在這個世界,人類所知道和所喜愛的一切都會被毀滅——這樣一來第一接觸者喜歡的東西也就全沒有了。”艾德加發現自己胡扯起來居然能面不改色:“我相信你也看過他們的行為記錄,應該能看出些什麼來,對吧?”

所有混跡于華盛頓的官僚都應該是識破謊言和誤導的專家,而費恩則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但他似乎並沒有察覺到艾德加在胡扯。

費恩點了點頭:“沒錯。”

果然是這樣。艾德加想。然後他索性繼續胡扯:“我的建議是:誰是她最信任最親近的人?這些人中誰看起來最有理智?和他們聯繫,讓他們當中間人。比如……伍德。這些年你們一直把他放在克拉倫迪克中心的靜滯艙裏,對吧?我覺得是時候讓他出來了。”

費恩終於吃了第二口眼前的沙拉。“其實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艾德加懷疑他已經盤算好怎樣將這一想法據為己有:費恩會在給總統的報告裏說,我和DARPA副局長是在共進午餐時想到這個主意的,他對這此相當推崇。如果一切順利,費恩就可以擁有——至少是分享這份功勞,而如果出了問題,他就會說:這個主意是艾德加先生自己提出的。

“那麼,我們很快就會去準備。”費恩點點頭,“順便,我覺得也應該讓日本人和AS溝通一下。”

“什麼?”艾德加突然緊張起來。AS,難道費恩還猜到些別的什麼了嗎?

“我打算讓日本人去和AS溝通一下,和他談談今後的合作問題。”費恩聳聳肩:“這事瞞不住他的,而就算不考慮他和日本人的合作關係,現在這種時候《烏普薩拉協議》的一些條款本身也已經不合時宜了。我調查過那傢伙,他很有理智。再說……”費恩輕輕敲了下桌子:“無論是他的性格,還是作為SEERS為第一接觸者安排的配偶,我相信他會是比第一接觸者更好相處的談判對象。”

艾德加開始提高警惕,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來:“你怎麼會認為那傢伙比伍德更可靠呢?”他問費恩:“關於AS,你都知道些什麼?”

“就像你想的那樣,我確實查閱過很多資料,知道關於他的不少事。”費恩的語氣令艾德加懷疑他早在幾天前就把所有關於AS的資料看完了:“AS——Asho Shinji,Asho Shinki,The Asho Strain, Omninari,‘狐狸小真’——他是繼第一接觸者後的第二個使徒。不過考慮到第一接觸者的特殊性,說AS是第一個使徒也沒錯。此外,他是唯一經歷過新生之死的,擁有最強戰鬥力的使徒,第一接觸者的簡化版本。更重要的是……他被SEERS指定作為第一接觸者的配偶。”

原來費恩並不像原先想像的那樣愚蠢。艾德加想。那麼就看你有沒有本事猜到真相了。

“從記錄上看,她和AS之間確實感情深厚,就算不是老相好也是穩定長期性夥伴。‘狐狸小真’?這是只有第一接觸者才用的稱呼。而且從他這些年在日本的行動記錄上看,他很有理性,並且——比伍德有更強的親社會傾向(Prosocial tendence)。”

艾德加點點頭:“AS的確比較溫和,伍德先生的看客心理太重,只要自己置身事外,他對發生什麼事根本不在乎。”

但你最好考慮到一點:AS已經不是人類了。但艾德加覺得沒必要提醒他。

“其實我還想問個問題……關於AS和第一接觸者的婚約。”

“什麼?” 他心裏突然有種怪怪的感覺,他預感到費恩似乎會問一個令他不愉快的問題。

“婚約。SEERS曾經攛掇AS成為第一接觸者的配偶。而這明顯和第一接觸者生活作風的改變有某種聯繫。在AS被實施‘新生之死’後,她的私人生活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了。”費恩問:“你不覺得奇怪嗎?第一接觸者和上千個男人上過床,AS在那之前也只不過是她比較固定的性夥伴而已。但在‘新生之死’後,第一接觸者開始變得更接近正常女人的行為方式,把精力集中到AS一個人身上,即使AS已經對她有了敵意。同時,SEERS也在調解兩人的關係,攛掇AS和第一接觸者結婚。”

“為什麼在AS被實施‘新生之死’後,第一接觸者的私人生活作風會在短時間裏發生巨大的變化?為什麼SEERS希望AS和第一接觸者結婚?為什麼AS會拒絕與第一接觸者結婚?既然‘新生之死’會賦予使徒超越一般G.O.O的強大力量和不死之身,但為什麼所有的使徒寧願像凡人一樣死去也不肯接受‘新生之死’?”

費恩看著艾德加:“‘新生之死’到底是什麼?”

“抱歉,我完全不知道。”

如果說艾德加此前一直是在玩弄文字遊戲和回避問題的話,那麼這次他完全就是在當面撒謊了。

並且他肯定費恩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撒謊。

他很清楚這些問題的答案,至少清楚答案的一部分。調查第一接觸者的配偶會讓他不快,但好奇心比男性的嫉妒心更有影響力。

但費恩並沒有點破。他若無其事地揉了揉肩膀,轉開了話題:“是這樣。不過,我聽說您打算親自去Vault-X監督實驗,是嗎?”

艾德加點了點頭:“明天就去。如果可以的話,我打算讓伍德也在場。”

“我看還是不要的好。”

“哦?”

費恩聳聳肩膀:“就算軍方不從中作梗,我也很擔心伍德先生是否會合作。”他抽出信用卡準備付帳:“在充分溝通以前,我要讓他先留在克拉倫迪克中心。您不反對吧?”

“隨便。”

艾德加突然有種感覺:就像他通過回避問題的方式耍弄了費恩一樣,費恩也以相同的方式耍弄了他。

※※※※※※※※※※※※※※※※※※※※※※※※※※※※※※※※※※※※※※※※※※※※※※※※※※

當夜幕降臨後,艾德加終於完成了一天的工作。

所有準備工作都結束了。

15年來的一切,在24小時後就能見分曉了。

他回到自己的住所,躺在椅子上,開始回顧自己這15年來的所作所為。

他第一百萬次問自己: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為什麼這樣在意約櫃計畫?

我到底希望得到什麼?

這真是個問題。而他得到的答案每次都在改變,並且每個答案都看起來都是有說服力的。

身為DARPA副局長,永遠都有堆積成山的公務需要完成。而艾德加始終無法像早在10年前就坐上局長寶座的老上司那樣能夠得心應手地同時處理好行政和技術兩個領域的工作,並且樂在其中。事實上,在成為DARPA副局長後他才意識到這個職位其實並不適合他,而周圍瞭解他的人也都清楚這一點。就像DARPA局長兼老上司梅麗珊曾經問過他的那樣。

“你並不適合從事行政工作,也不是個會喜歡這種工作的人。”當她說這話時,正悠閒地批閱一份人事調動報表,手中的鉛筆時不時地在邊角上飛快地寫幾句批註。“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向不喜歡的職位上爬呢?”

這話是問得很在理,但真正的理由他不可能告訴她。並不是不信任或提防,而是害怕嘲笑。

以約櫃系統的重要地位作為起點,進入行政領域,逐漸爬上DARPA副局長的職位,一切都是為了能夠負責約櫃計畫。

艾德加不是個正處於青春期,被荷爾蒙燒昏頭的中學生。雖然是單身人士,但他也曾經結過婚,有過孩子,並且對於愛情小說毫無興趣。

他從皮夾裏取出一張照片。是艾德加以工作需要的名義,從CIA那邊要過來的。雖然是複製品,但很清晰。

艾德加一向對佛雷卡收藏的私人相冊很有興趣,因為這最有助於艾德加瞭解她,瞭解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如果她真的算是人的話)。

而他手中現在拿的,是他最喜歡的一張。

SEERS和佛雷卡的合影。

在開滿鮮花的原野上,佛雷卡的長髮和白裙在風中輕輕飄舞,仿佛隨時都會和周圍飛舞的花瓣一同禦風而去。SEERS偎在佛雷卡身旁,類似軍裝的黑衣緊緊裹在修長而纖細的肢體上,使它看上去像一隻優雅的黑貓。

佛雷卡把手放在SEERS的頭上,愛撫它的金髮,她的臉上洋溢著一種難以言述的深情與愛戀。這是聖母的表情。但另一方面,她在舉手抬足之間卻又處處流露出一種少女般的純真。當和SEERS站在一起時,佛雷卡看起來倒像是SEERS的姐姐。

這是件很奇怪的事,這種聖潔、莊嚴與純真和她傳奇般的人生經歷和放縱的私人生活頗不相稱。

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和SEERS之間的關係——完全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SEERS基本上就是個男性少年版本的佛雷卡,畢竟它那層人皮是由佛雷卡的細胞製造的。可供區別的只有頭髮和眼睛的顏色,以及氣質。

佛雷卡的面容擁有一種近乎嬰兒般的淡漠,這是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難以接近,高高在上,不帶絲毫煙火氣,與生俱來的聖潔與高貴。

而SEERS的表情則生動得多,隨和得多。深藍色寶石般的眼睛在絢爛的金髮後閃閃發光,嘴角掛著一絲文雅,溫和,但卻不懷好意的微笑。

佛雷卡高貴,聖潔,莊嚴,空靈,高高在上。

SEERS文雅,隨和,沉靜,安詳,易於親近。

  

  他們的外表和本質完全相反。

這一點非常奇怪。明明知道那只是一張面具,但SEERS卻怎麼看都比它的“母親”更像人類。

完全沒有人類想像中那種強大存在所應該具有的威嚴與力量感。

“我第八次向你強調:實際上SEERS遠不像你們想的那麼強大。”

這是伍德的話,每一次測謊儀都顯示他沒有說謊。

而它在日常生活中的一系列行為則似乎是這個說法的證據。

佛雷卡收藏的相冊中最厚實的一本,全部都是SEERS的照片。SEERS在日常生活中的照片。

它會偎在佛雷卡的懷裏撒嬌。

它會用嘴把咖啡喂進AS的口中。

它會系上圍裙下廚做飯。

它會拿著吸塵器打掃房間。

它會為伍德的貓洗澡。

它會在金色的夕陽下彈奏鋼琴。

它會柔弱地蜷在毯子裏,像真正的人類孩子一樣靜靜安睡。

它會跪在開滿鮮花的原野上,用手指去逗弄一隻飛舞的蝴蝶。

這是日常生活中的SEERS?

感覺不到它有任何強大的力量。

看不出它有非人類所能企及的智慧。

完全沒有那種視人類如螻蟻的高級生命所應具有的,令人敬畏的威嚴。

這真的是一個能在轉念之間令世界天翻地覆的超智慧生物?

這是件奇怪的事。從SEERS身上一點也感受不到那種強大存在理應具有的力量感,更沒有佛雷卡那種令人不敢接近的超然脫俗之感。

它一點也不像來自某個瘋狂神話中的恐怖怪物,倒像是一隻來自童話裏的可愛貓妖。

“他同最強者的形象相去十萬八千里!”*4

但是那些武器——用SEERS的殘骸開發出的,足以摧毀行星的武器。那又是怎麼回事?瀆神之風,半智慧戰鬥植物,質能轉換彈,可控G.O.O,每一種都可以在瞬間將世界變成地獄。這些還只是美國自己手中掌握的部分而已,

在瑞典,有能在95天裏把太陽變成戴森球的海默羅爾姆之家。

在俄國,數以百計號稱擁有准G.O.O級戰鬥力的“支點”正在黑暗中等待,隨時準備在克里姆林宮和新正教的命令下一躍而起。

而另一方面,作為當年開發小組負責人之一的伍德卻反復強調:“實際上SEERS遠不像你們想的那麼強大。”

“SEERS最大的弱點是它對人類的善意。SEERS不但不想毀滅人類,反而希望人類的世界能夠繼續存在下去。查尼斯有句古諺叫做‘天若有情天亦老’——而情感與善意則成為了它最大的弱點,這個弱點最終導致了它的失敗。”

伍德是這麼說的。測謊儀每次都顯示他說的是實話。

匪夷所思,對吧?

既然伍德真麼說,那麼事實很可能就是這樣的了。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作為SEERS身邊唯一的凡人,伍德確實可能知道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他之前所提供的資料,絕大部分也確實都是真的。

SEERS被人類打敗,也是不爭的事實。

於是人們逐漸放心了,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問題上。

SEERS隱藏了無數秘密。而這些秘密只有佛雷卡知道。

異形聖母知道無數的秘密,但卻極少告訴給包括伍德在內的任何人。

而她隱藏這些秘密的動機,本身就是她隱藏的秘密之一。

第一接觸者佛雷卡。

異形聖母佛雷卡。

THE FULL OF GRACE OF SEERS。

白金之匙。

約櫃。

這個世界正被名叫“SEERS”的疾病所困擾。而佛雷卡則是癥結之所在。

15年前,他親身經歷過。

15年內,他仔細調查過。

15年後,他卻依然無法從那些行為的羅列中勾勒出佛雷卡的靈魂。

她在很多地方都表現出某種不像是正常人的思維方式。

不過這也難怪。基因代碼由6種堿基書寫的她,本來就不是正常人。

但另一方面,她卻又出人意料地富有人性。

甚至比真正的人類更有人性。

從某種意義上說,佛雷卡確實是最接近SEERS的存在。

SEERS優雅,美麗,令人愉快,如同再次降臨的神子。而它的真面目則恐怖,可憎,令人作嘔。

佛雷卡高高在上,不可接近,莊嚴而聖潔,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但她實際上充滿了人性。

真奇怪。明明是非人的存在,但卻比真正的人類更有人性。

只不過SEERS的人性來自它精湛的演技,而佛雷卡的人性則來自她曾經的凡人之身。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在那異種、異類與異形的肉體中,會容納著一個酷似人類的靈魂?

這也是佛雷卡知道的無數秘密之一。

而艾德加則是有幸窺得這些秘密的一鱗半爪的人之一。

但他時常後悔,自己為什麼不能像別人一樣被當猴耍——無知者是有福的,因為他們將因此而無所畏懼,快樂地生活。

哪怕那些為他們帶來安全感的事實本身就是騙局。

15年來,他一直很後悔當時那個決定。

如果他當時不和她聊天的話。如果他當時能夠拒絕她的話。如果他在完事之後立刻按動警鈴的話。

如果他能夠不讓她接近SEERS的殘骸的話。

但他也清楚,那些事後的英明決定從來都毫無意義。

在錯誤發生後,人類總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那個錯誤其實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而這也是人類愚蠢的標誌之一。

  

  當一絲不掛的佛雷卡出現在他的辦公室裏時,他幾乎因為震驚而暈過去。

他無法想像世界上竟然會有那麼美麗的肉體。那不是自然的手所能雕琢出的。

他也無法想像在那種事情上竟然還有那麼多匪夷所思的技巧,完全不像成人電影裏那麼單純。

直到現在,他一想到那個瘋狂的夜晚也依然會興奮得難以自製。

她讓他同時進入了天堂和地獄。

回想起來,艾德加自己也覺得難以相信。雖然她的身體甚至比美貌更震撼人心,但他當時已經不是容易衝動的年輕小夥子了。可當她摟住他的脖子的時候,卻怎麼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欲望。

“和我幹過的人,沒有一個會拒絕我的要求。”佛雷卡將他的頭按在懷裏低語道。她根本不打算掩飾自己的動機。

艾德加當時很懷疑這種自信是從哪里來的。提起褲子就翻臉,這樣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她憑什麼那麼有把握?一直到後來,當他以工作的名義搜集到了關於佛雷卡的很多記錄後才發現這種自信的來源。

佛雷卡似乎具有一種天賦,一種非人的洞察力,哪怕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她只憑一眼就能看出對方的性格和為人,而且任何形式的偽裝、誤導和謊言都無法愚弄她。

也就是說,她會根據目標的特點而採取相應的策略,正因為艾德加屬於那種會吃這一招的人,所以她才會勾引他。

事實上確實如此。直到第二天艾德加才知道,在那天晚上,從看守她的工作人員到研究中心內巡邏的警衛,居然有30多個人和她有過肌膚之親——實在不可思議,無論是在充滿消毒酒精味道的休息室還是大樓冰冷的地板上,或者某個狹小的儲藏室裏,她都能充分利用自己的身體達到目的。負責看守她的警衛都是女性,並且都不是同性戀,但卻照樣有人著了她的道。

佛雷卡的身體上並不只有嘴巴和陰道可以作為武器。很多人根本不值得浪費時間。在那天晚上死了14個人。被扭斷了脖子,或者折斷了脊椎。攝相監控室當班的6個人全部被殺,連警報都沒來得及發出。受害者中有7個是佩帶武器的警衛,並且都是強壯的男性。但他們在沒有任何異能的佛雷卡面前似乎都是嬰兒。

當他們看到一個絕色美女一絲不掛地朝自己走來,肯定無法及時作出正確的判斷。

他們也太低估她了。沒有異能並不代表不危險。

當他知道這件事後,當天因為強烈的不適而幾乎無法工作。

如果不是因為樣品保管室必須靠他的聲紋才能打開,佛雷卡在一絲不掛地走進房間後會直接扭斷他的脖子。

“我只想你幫我一件事”。在半個小時毫不停歇的狂歡之後,她仍然毫無倦意,溫柔而不容抗拒地纏繞著他。她在他身上翻滾著,熾熱的嘴唇貪婪地吸吮著他的全身,如同一隻乳白色的巨蟒正在吞噬自己的獵物。

“我想去見見SEERS,我只想見見他。”她看著他。“就這個,我只想再看他一分鐘,沒別的。”

他。艾德加在後來的15年裏總是回想起這個人稱代詞。這個用詞暗示了很多東西。

所有的人在稱呼SEERS時,都用的是“它”。只有生活SEERS身邊的人才會用“他”來稱呼SEERS。

這個稱呼意味著,SEERS周圍的人,在潛意識中是把其當成一個人類,或者至少是一個擁有人類特徵的生物看待的。

人類本能地排斥SEERS那令人厭惡的本來面目,而它的人類形態卻又是如此的惹人喜愛。

SEERS是徹底的非人,但卻表現得比大多數人類更有人性。

就像伍德所說的那樣:SEERS知道如何扮演人類,並且演技確實精湛絕倫。

人類形態的SEERS只是個偽裝,一張畫皮,一個面具,而面具是可以隨意更換的——雖然SEERS可以隨意改變外表和性別,但即使如此,人們依然用的是“他”來指代SEERS,SEERS最初選擇的就是少年的形象,並且在超過70%的時間裏一直是這個形象。

根據伍德的說法,SEERS好象是從聖經故事書裏受到的影響。它也知道這個事實將對人類那根神秘主義神經帶來怎樣的觸動。

因為SEERS,或者說SEERS的那個人形部分,確實是由童貞女佛雷卡所生。

以SEERS細胞為基幹,以她的細胞建造,在她的子宮生長,然後由她的產道分娩。

只有勉強接近53%的部分是佛雷卡的細胞。但那53%的細胞裏包含的全都是她自己的基因,並且為了建立適合SEERS細胞生存的環境,她的基因在被從本質上改變的過程中被寫入了很多來自SEERS的代碼。因此佛雷卡確實和SEERS存在有深厚的血緣關係。

從這種意義上說,佛雷卡就是聖母一樣的存在。

SEERS的那個人形部分曾被一些人稱為異形神子。

那麼生出“他”的佛雷卡,自然就是異形聖母了。

作為一個母親,當然有要求探望自己孩子的權利。

他能拒絕她的要求嗎?佛雷卡精於此道,並且在此之前不知已經實踐過多少次了。

於是他真的帶她去了,雖然一邊走一邊後悔和害怕。

佛雷卡跟在他身後,警覺地觀察著周圍。除了那披風一般的如瀑秀髮,她依然一絲不掛,並且也毫不在乎這一點。

她仿佛未吃禁果的夏娃,完全沒有羞恥之心。

當樣品保管室那堅固程度堪比核防禦掩體的金屬大門打開時,艾德加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每一次看到房間中央那個大試管中的東西他都會無法控制地起一身雞皮疙瘩。

那團曾經偽裝成人類形態的生物組織正在他面前,靜靜懸浮在有機鹽溶液中。

人類曾經幻想過很多強大的生物,並且崇拜之。基本上這些生物都具有令人敬畏的特徵,一眼就能讓人感受到它們的力量——龐大的體型,鋒利的爪子和牙齒,堅固如鋼鐵的鱗片,以及超自然的法力。而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人類幻想中的神怪也變得越來越強大,對它們的幻想和迷戀也從未停止過。

人類渴望力量,並且因為渴望力量而敬畏和崇拜那些擁有力量的人或動物。這是一種移情心理,是群居哺乳動物“尋求更強大的力量,以奪取資源、地位和配偶”的本能欲望的副產品。但這種可以被稱為“強者崇拜”的移情心理,只會投射到與自己具有相似性的物件上。

從來沒有哪個人類社會把軟體動物作為崇拜物件。因為從人類還未學會直立行走開始,它們接觸到的軟體動物就從來沒有和“力量”扯上關係。軟體動物從來都是軟弱的,毫無抵抗能力的生物,實在不具備任何強大力量的特徵,因此也就無法令人產生敬畏之心。

更重要的是,和擁有翅膀,能夠噴吐火焰的巨大蜥蜴相比,軟體動物的形態過於異質,既沒有鋒利的牙齒和爪子也沒有強健的肌肉,既沒有華麗的皮毛也沒有光潔的鱗片。蠕動著的黏滑表皮令人作嘔,絲毫沒有任何能夠與“美”牽扯上關係的要素。

人類創作並傳誦各種強大的怪獸,這些怪獸的形象本身就是值得敬畏和崇拜的強大力量的化身。

如果沒有人類的樣子,那麼至少也應該具有一個充滿力量感的威嚴形象。否則人類無法是無法產生崇拜的欲望的。

哪怕真的擁有力量也不行。形態差異巨大到一定程度,人類就無法產生移情心理了。

就像SEERS。即使明明知道它的本來面目,很多也總是在無意識中把SEERS當成人類看待。至少,是具有“人類特徵”的東西。

哪怕明明知道那只是一張用來偽裝的人皮。

和很多人一樣,艾德加對軟體生物,特別是海洋軟體生物有一種特殊的厭惡感。他小時候曾經在水族館裏看到過一隻海蛞蝓。當時,那只色彩鮮豔的生物正在海水中翻滾著游泳,從它的脊刺中伸出兩列長長的纖毛。講解員對他母親說,千萬不要用手去碰它,這東西的毒素可以廢掉一個人的手。他立刻恐懼地跑開了。

而那個東西……SEERS的意識中樞……比海蛞蝓令人厭惡100倍。

如果上帝會做噩夢的話,那麼眼前的SEERS就應該是他夢見的生物了。凡人的噩夢中是不會有這樣可怕的東西的,那不是人類的大腦可以想像出來的。

艾德加看過那場戰鬥中拍攝的錄像。畫面是由最好的攝像機拍攝的,並且可以自行排除包括全息光學迷彩在內的任何干擾。但無論他們如何調整解析度,修正光源,在畫面上的SEERS始終都是一團散發著微光,朦朦朧朧,模糊不堪,無法辨別的東西,根本看不清是個什麼樣子。當其被殺死後,那種奇怪的朦朧效果消散了,用肉眼就能看清它的樣子。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沒法說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它靜靜懸浮在冰冷的有機鹽溶液裏,一動不動。大約3英尺高,沒有固定形狀的一大團,一大堆,一大串亂七八糟的東西。它是水母,水螅,海葵,烏賊,海蛞蝓以及一切非人生命中最異質特徵的混合體。沒有面孔,沒有眼睛,沒有頭,沒有軀幹,沒有肢體,沒有任何能夠令人類覺得與自己相似的部分。當它剛剛被擊潰時,在它的週邊包裹著一層6英尺厚的半透明原生質黏液,使它看起來像個表面光滑的巨大細胞,從而顯得不那麼可怕。但現在那原生質保護層已經溶解,使SEERS的內部結構暴露在外——整個形體籠罩在一團神經或毛細血管狀組織的叢林中。從透明的表面和周圍的毛細血管狀組織中延伸出大量結構複雜的捲鬚、觸突、觸手、偽足、血管、器官或別的什麼更加怪異的附屬物,在有機鹽溶液中像海藻一樣柔弱地飄蕩著。

說不出的醜惡可憎,既不美麗,也不威嚴,更不優雅,體型也不龐大。完全沒有人們想像中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與智慧的高級生命體所應該具有的,任何能令人感到敬畏的特徵——雖然人類自己也不知道那種生物應該有個什麼樣子。

看著那團東西,只會讓人作嘔,讓人害怕,讓人在半夜的噩夢中尖叫,但絲毫不會激起任何敬畏之心。

這就是SEERS的真正形態之一,它的意識中樞。它被相信是SEERS那遍佈世界各地的龐大身軀的核心,它的大腦。

佛雷卡走近了試管,把手輕輕的放在試管壁上,好象是想隔著堅固的強化玻璃鋼去撫摩SEERS那令人作嘔的透明形體。

她把頭靠在冰冷的試管壁上,用一種令人心悸的溫柔凝視著裏面的東西,臉上充盈著刻骨的深情與愛戀。當她看到SEERS身上的幾處重創時,她的喉嚨哽咽了一聲。柳削的雙肩顫抖著,幾點淚珠沿著她面頰優美的曲線緩緩滑落,在地板上砸得粉碎。

“你說……你說你會回來……會回來……騙子……”

她用查尼斯語低聲敍說著。她就這樣看著已經不再作出任何回應的SEERS,不停地說著。

溫柔得令人心碎。

艾德加依然懵懵懂懂,但是此刻卻依然忍不住想去安慰她。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靠近。SEERS就在那裏。

和所有的人一樣,他特別害怕碰觸SEERS那團可怕的體組織,甚至連靠近都難以做到。那東西實在太噁心,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讓艾德加知道,和佛雷卡即將做的事情相比,SEERS那可憎的真面目所帶來的恐怖和瘋狂真的算不了什麼。

在試管中,SEERS以毫無生氣的沉默作為回應。

佛雷卡突然抬起頭來,大吼道:“回答我!”

她看著SEERS那毫無生氣的殘骸:“我知道你聽得見!說話!”

SEERS依舊沉默。

佛雷卡猛地一拳打在試管壁上。

砰的一聲大響。

然後又是一拳。

一拳接一拳,佛雷卡不停地敲打著她和SEERS之間那由強化玻璃鋼製造的阻隔,越來越快,越來越猛。到後來竟變成毫不停歇的瘋狂猛擊。

佛雷卡的身體結構和普通人類相似,但卻存在本質區別。除了超乎人類想像力之外的美貌以外,她的肌肉纖維擁有八倍于常人的出力,纖細柔軟的肢體卻擁有輕易折斷人類脊骨的強大力量。她的骨骼由一種鏈狀分子纖維盤繞而成,堅韌無比,但可以承受12.7毫米機槍彈射擊的強化玻璃鋼更加堅固。佛雷卡每一拳打在上面,都會發出一聲骨骼破裂的脆響。但她卻毫不停歇,好象絲毫不知道疼痛似的。就在她的雙手幾乎完全已經爛得不成樣子時,池壁表面竟然也開始出現蜘蛛網般的裂痕。

裂痕越來越大。

佛雷卡因為劇痛而顫抖著,但卻依然沒有停頓。

這裏畢竟是保安嚴密的軍事研究設施,而她為了能夠見到SEERS已經花費了太多的時間。

雙手的骨骼已經破裂得不成樣子,於是她就用頭去砸,用肩膀去撞,用膝蓋去頂,用腳跟去踢。

在佛雷卡的咆哮聲中,用可以承受12.7毫米機槍彈射擊的強化玻璃鋼製成在一聲低沉的爆鳴中轟然崩潰。

驚天動地的警報聲響起,冰冷的有機鹽溶液從那大洞中洶湧而出。佛雷卡走了進去,跪在那無定形的異類身旁,將它輕輕抱在懷裏,仿佛擁抱自己最親愛的孩子。

她將SEERS緊緊摟在懷裏,用血肉模糊,仍在重組中的雙手溫柔地愛撫著它。她把面頰貼在那滿是毛細血管和神經節的半透明凝膠狀表面上,輕輕摩擦著,親吻著它。

在佛雷卡的懷中,SEERS像一團沒有生命的腐肉,長長的觸手、神經和偽足悄無聲息地散落在地面,一動不動。

沒有回應。

沒有聲音。

佛雷卡慢慢抬起頭來,一種鋼鐵般的堅定在她臉上浮現。

在佛雷卡的額頭上,鑲嵌著一顆綠豆大小的卵形寶石。

那是一種具有有機結晶體特徵的束縛裝置。在健康事件後,SEERS將那東西植入她的額頭。從此佛雷卡無法使用任何異能。

而現在,佛雷卡掰下一片邊緣銳利的玻璃鋼碎片,朝自己的額頭猛刺下去!

一小團煙霧從她額頭噴出。

她把手伸向自己的額頭,將那小小的寶石摳了出來。

一個如螢火蟲般閃閃發光的顆粒拖著細如蛛絲的尾巴,緩緩飄落。微弱的光芒閃動了幾下,熄滅了。

一道纖細的紅線沿著她臉上的淚痕緩緩流下。

某種東西在冰冷的空氣中無聲爆炸開來。

SEERS安裝的束縛裝置被解除了。

沒人想到原來拆除束縛裝置那麼簡單。

佛雷卡取回了她的力量。

10年前,她曾用這力量在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內殺掉了幾十萬人。

而現在,她再次成為淩駕于這個所有使徒之上的存在。

艾德加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是在看,在旁觀。但他無法瞭解當時佛雷卡到底做了些什麼,也不知道她將做些什麼。

似乎被注入了某種活力,在佛雷卡的懷中,SEERS那原本死氣沉沉的表面突然泛起柔和的微光,然後瞬間氾濫,成為一團將它和佛雷卡籠罩其中的,絢爛的聖火。這在無聲燃燒的火焰中,它的體組織猛地抖動了一下,然後開始有規律地波動,大量的觸手沿著身體表面抖動著,然後散開,變成了絢麗的金色。

SEERS在佛雷卡的懷裏扭動了一下,似乎在掙脫她的懷抱。這就是艾德加看到的。這個動作表現出的目的性非常明確,怎麼看都像是出於SEERS自身意志的動作。

但佛雷卡把它摟得更緊了一些,讓那無定形的異類緊緊貼在自己懷裏。她把嘴唇貼在那蠕動著的表面,吻著它,繼續低聲訴說著什麼。而SEERS則用只有佛雷卡才理解的方式作出回答。

無數的火花在SEERS的表面浮現,各種奇異的幾何圖形在SEERS的觸鬚之間跳動。

佛雷卡突然抬起頭來,她的眉毛皺成一團,看起來非常失望。

並且傷心。

佛雷卡似乎在向SEERS提出什麼要求,而SEERS則對她的要求並不贊同。

警報仍在咆哮,遠處已經隱隱可以聽到喧囂的人聲。

佛雷卡凝視著那令人作嘔的恐怖異類。

她低聲用查尼斯語對SEERS說了句什麼。

這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艾德加聽不懂查尼斯語,但他聽見了這句話,並且記住了這一句話的每一個音節。

當他向查尼斯同事復述這句話後,他知道了這句話的含義。

“這是,我的最後一個願望。”

佛雷卡乳白色的身軀上迸裂出無數暗紅色的裂縫,在不詳的火光中,灰色的煙霧伴隨著無數由噴湧的鮮血化成的觸鬚從她體內滲出,化做無數纖細的絲帶纏繞在她和SEERS周圍,然後以迅速凝結成了一團如水晶般清澈的黏液。

在那團黏液中,某種彩虹色的光斑開始浮現在SEERS周圍。

在佛雷卡懷中的SEERS也開始作出反應。那令人作嘔的體組織開始抖動,無數細小的肉團從SEERS表面分離出去,在她周圍旋轉飛舞,排列成雙螺旋隊形的它們逐漸凝聚,融合成一片片薄薄的花瓣,在旋轉中緩緩合攏。在那些薄薄的花瓣內側,是脈動著的絲絨狀組織,閃耀著白熱的光芒。

以可怕的速度和無法言述的方式,SEERS開始吸收佛雷卡的身體。

  艾德加已經連驚叫都無法做到了。他只能看著,看著她雪白的身體被籠罩在那閃爍著幽靈般光芒的體組織中,看著SEERS那異形的捲鬚與觸手如葉脈一般滲入她光潔的肌膚下,看著那美麗的形體如何被變形、瓦解、吸收、同化。

這是在最恐怖的噩夢中也不會出現的恐怖與瘋狂,但卻無數次出現在艾德加的噩夢中,無數次都將他在恐懼中驚起。

佛雷卡低下頭去,微笑著,把面頰輕輕貼在懷中那正在吸收自己肉體的異類表面,沉浸在幸福之中。

她的面容安詳而聖潔,洋溢著發自靈魂深處的幸福與愛意。她微笑著,用正在失去形態的雙手將SEERS緊緊地摟在懷裏,用盡一切力量將SEERS摟在懷裏,她愛憐地撫摩著那團令人作嘔的的爛肉,溫柔地親吻著那恐怖得無法形容的異類。將聖母般的愛意傾注於那個非人的異類。

乳白色的修長身軀在幽靈般朦朧的花瓣與血管中抽搐著,蠕動的細線在她的皮膚下穿行,光滑的肌膚與那翻騰著的異類生物組織融為一體,暗紅色的腫瘤伴隨著裂縫在她整個身體表面生成,從那裏面伸展出纖細的觸鬚,與SEERS的神經網路狀結構糾纏融合,然後同化。修長的肢體迅速變形、膨脹,變得如同長滿癤子的觸手。而她則努力配合著,讓SEERS的體組織能夠更快地吸收自己的身體。

她身上的裂縫開始蠕動,然後打開。大大小小如同白色蠕蟲般的東西從裂縫中源源不斷地躍出,在那緊緊纏繞在一起的人和異類周圍的虛無中遊弋。當一條足有香蕉大小的蠕蟲拖拽著長長的纖毛掠過冷凍槽表面時,艾德加看到了它的頭部。

在那蠕蟲的頭部,是佛雷卡自己的臉。

它們紛紛鑽入SEERS周圍的神經節網路中,然後迅速被其吸收,融合,變成一粒粒半透明的珍珠。

每一顆珍珠上,都生長著一張佛雷卡的美麗面容。

花瓣完全合攏了。

就在這時,艾德加突然感到一種怪異的觸感,好象有什麼東西鑽進了他的頭骨。

然後他立刻就意識到了:那是SEERS。

SEERS將注意力投向了自己身上。

因為在他明確意識到這一點以前,SEERS已經將一支無形的注射器輕輕戳進了他的腦子。

艾德加無法形容那到底是什麼。用任何人類的語言都無法形容和描述,存在的僅僅是對過程本身的記憶。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東西,卻又被巧妙地翻譯成人類可以理解的形式。它翻滾著鑽進他的大腦,滲入思維每一個角落。無形的鐵錘敲打著每一個神經元,在清脆的敲擊聲中,那些東西像釘子一樣被釘進了他的記憶。

知識。

海量的知識

來自SEERS的知識。

幾乎撐破了他的大腦。

他能感覺到的,只有那些知識。

它們在他的大腦中咆哮著,將他猛地擊倒在地。他甚至感覺不到腦袋與地面撞擊時的感覺。

控制系統的設計藍圖。

神經介面的構造與原理。

控制指令埠的資料傳遞和轉換。

提取、控制和使用SEERS異能的方法。

人體強化技術。

可控G.O.O的製造。

白金之匙。

金色通天塔。

那是無法形容的過程。艾德加躺在那裏,頭腦中無聲的轟鳴使他完全無法感知外部的世界。

他的大腦不受控制地瘋狂運轉,僅僅是為了能對SEERS注入他頭腦裏的知識建立一個起碼的印象。

無形的觸手拍打著他的每一個神經元,強迫他以瘋狂的效率思考。

這個無休無止的過程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止,

艾德加的意識就這樣在那寂靜的風暴中旋轉著,旋轉了幾千年。

突然之間,仿佛有人按了一下開關,那因為洪水一般湧入他頭腦的知識而引起的風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又回到了正常的世界。

警報仍在繼續咆哮。

警衛依然沒有趕到。

好象什麼也沒發生過。

一切在一瞬間內完成。

他清醒過來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試管中那個“東西”。

它蠕動著,變得充滿生氣。但除了因為吸收大量品質而增大了一倍以外,在外形上幾乎看不出什麼明顯的變化。

如果不是那張臉,艾德加甚至可能會把剛才發生的事當成一個夢。

那張臉。

是的,那張臉。

在那紛亂的,複雜的,無定形的,蠕動著的,並且始終都如同沸騰的濃湯一樣翻滾流動的表面上,始終浮現著一張臉。

由靜脈、血管、神經和其他什麼不知名的,蠕動著的器官排列而成的,恐怖得無法形容,詭異得無法形容,但又美麗得無法形容的臉。

佛雷卡的臉。

她向SEERS許下了被應許的最後一個願望。

異形聖母選擇了自己的歸宿。

她已與SEERS融為一體。

微弱而柔和的光芒在她流動著的皮膚下閃爍著,一個清晰的人語在艾德加的大腦中響起,緩慢,低沉,無可言述的優雅,輕盈地從他的意識表面一掠而過。

“生於斯,歸於斯。”

然後一切歸於沉默。

接下來的事情對他來說仿佛夢境。

他四處奔走,向白宮,向國會乃至向那些暗中決定總統能否當選和連任的財閥,以及更加神秘的大人物,四處遊說。

而且他也知道如何說服他們。他知道他們需要什麼。

他讓白宮和國會意識了SEERS的力量的巨大價值,以及不這樣做的後果——即使不考慮俄國和瑞典的威脅,別的國家也不可能不進行利用SEERS力量的研究。當別人手裏有槍的時候,美國自己當然也不能沒有。

憑藉SEERS注入他腦子裏的知識,艾德加使美國能夠比其他國家更有效更安全地利用SEERS的力量。

很快,約櫃計畫開始啟動,在Vault-X的改建工程正式動工,與此同時,XF666部隊第一批士兵的受精卵發育完成。

從她體內提取出了無數的力量,這些力量很快就變成了聯邦軍隊力量的一部分。。

在相變移導彈的巨大價值得到證實後,艾德加成了華盛頓的明星人物,經常與總統出席各種會議。然後他平步青雲,在5年內就成為DARPA副局長。約櫃計畫也得到了更多的支援和資金,一切開始步入正軌。

他已經獲得了足夠的權力,可以放手去幹自己想幹的事了。

即使是白金之匙這樣的實驗,也能夠得到批准。

15年來,那個瘋狂的夜晚時時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艾德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但如果他真的瘋了,那麼他至少應該知道他到底是為什麼而發瘋的。

似乎並不是因為佛雷卡。那曾經纏繞在自己身上,像正在吞噬獵物的蛇一樣扭動著的美麗肉體。

也不是因為他隨後目睹的恐怖與瘋狂。自從開始研究SEERS以來,他發現了一些比那恐怖得多,怪異得多的東西。

而是因為最後SEERS對他做的那些事。

所謂的恐怖,所謂的瘋狂,與最後SEERS對他所做的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實際上SEERS遠不像你們想像的那麼強大。”伍德是這樣說的。每一次,測謊儀都顯示他沒有說慌。

他確實沒有說謊——SEERS確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強大。

在SEERS與他意識發生短暫接觸的那一瞬間,艾德加已經切身體會到了這一點。

仔細回想起來,SEERS沒有下達任何命令,僅僅是把知識注入他的大腦裏。

SEERS知道艾德加會如何利用這些知識。並且也根本不在乎他會如何利用這些知識。

15年來,每個月都有幾次,艾德加會習慣性地仔細思考如何才能摧毀SEERS和佛雷卡,但所有的嘗試都失敗了。SEERS注入他頭腦中的知識博大精深,但那只是以人類的標準。對於SEERS來說,那些知識可能只是幼稚園級的皮毛。

他也曾考慮舉槍自盡,但是他馬上就意識到這不會有什麼作用。約櫃計畫仍然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被繼續下去。並且那時的約櫃已經足夠完善,即使沒有他也一樣能繼續發展。

所有可能的道路都被堵死了,完全無計可施。

SEERS希望他利用這些知識做一些事。但並沒有告訴艾德加要做什麼。

因為無論艾德加做什麼,都無法使事情的發展偏離SEERS預定的軌道。

而他卻連SEERS的目的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

那麼佛雷卡呢?她知道些什麼呢?

佛雷卡知道關於SEERS的許多秘密,但卻從未告訴任何人(伍德可能例外,但他也不一定知道全部的事)。

尤其是她在夢中看到的那些世界。那些恐怖的,如同噩夢般的世界。

關於那些世界,以及那些世界所暗示的真相,只有佛雷卡本人知道。

她能夠回答令世界困擾的很多問題,只不過拒絕回答而已。

而佛雷卡拒絕回答這些問題的動機本身,也是這些問題之一。

無論她向SEERS許下的最後一個願望是什麼,佛雷卡依然活著。活在SEERS那可怕的異類體組織中。

出於某種動機,SEERS保留了她的靈魂,讓她生活於一個詭異的夢境之中。15年來的每一次白金之匙試驗都證實了這一點。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艾德加相信,總有一天,她會醒來。

無論佛雷卡本人是否願意,她都會醒來,帶著更強大的力量。

SEERS有一些事需要她去做,而且艾德加敢肯定,這些事將被安排成她樂於去做的形式。

SEERS所做的安排,將自己的目的同佛雷卡的需求聯繫起來。

這構成了促使她朝指定方向前進的動力。

她將會去做一些事情。

而這些事將改變世界。

然後,將是新時代的開始。

注1:裝配工,Assembler,科幻作品中常見的納米機器人,能夠在納米級的微觀層面上移動、拆除和組裝各種分子。事實上它們並不是什麼高深莫測的技術產物,在地球生物細胞內的各種酶和核糖體就可以說是由自然塑造的裝配工。

注2:自養能力,泛指微生物直接利用外界能量和無機物,生產維持生命所必須的各種物質的能力。自養微生物是生態系統的基礎。

注3:逆轉錄病毒,自身包含mRNA,當侵入細胞內部後,會利用目標細胞的核糖體將自己轉錄為DNA,然後整合到目標的細胞核的DNA中。通過這種方式,目標細胞將可能獲得一些新的特性,並且可以遺傳給後代。事實上,逆轉錄病毒在生物進化上的意義非常重大,很多生物學家都相信人類自身的很多基因來自逆轉錄病毒。

注4:出自尼采,《權力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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