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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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說:我既使他臨產,又豈不讓他生產?神說:我既使他生產,又豈讓他退回子宮?”

——《舊約.以賽亞書,66:9》

  

  

  2072年12月24日  

  

  12月24日的夜晚。

  這個夜晚被稱為平安夜。

  據說,在這個夜晚,聖誕老人將乘著麋鹿拉的雪橇,將禮物送進千家萬戶。

  在第二天,是一位神聖的孩子誕生的日子,而這個孩子的誕生,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

  為了慶祝那孩子的誕生,每個人都將收到屬於自己的禮物。

  據說,這是上帝定的規矩。

  

  在歐洲人用大炮打開查尼斯的大門之前以及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查尼斯人並不知道這個規矩。而等到查尼斯人知道這個本來只屬於基督徒的節日後,又過了幾乎小半個世紀,這個節日才流行開來。

  這很有點奇怪:絕大多數查尼斯人的意識中並沒有基督的位置,對於不信基督的人來說,耶誕節有什麼意義呢?

  不過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為這個本不屬於他們的節日,人們有了放縱的理由,而商家也有了賺錢的機會,這就足夠了。

  建康市區的街頭一片輝煌。

  

  這個平安夜並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夜晚。黑暗,寒冷,並且因為昨天的大雨而充滿陰沉的濕氣。這也並不妨礙人們享受節日的快樂。人們穿著厚實保暖的冬裝,興高采烈地互相慶祝明天那個他們並不崇敬的聖人的誕辰。

  “平安夜快樂!”人們互相祝福道。雖然在前天,人類世界第一次站到了滅亡的邊緣,但著也並不妨礙人們彼此祝福。

  

  天網事件。

  貝金時間12月22日晚上22時,華盛頓時間12月22日上午10時,美國的軍用戰略核打擊/防禦系統“天網”因為不明原因失去控制,向俄國發射了核導彈。

  當然,導彈沒有落到俄國境內,被美國人自己的NMB給攔截了下來,但是俄國的自動導彈防禦系統已經作出了反應。

  距離全面核戰爭真的只有一步之遙,但不管怎麼說,戰爭沒有爆發。於是在短暫地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後,人們便再次將注意力轉移到了眼前的耶誕節和即將到來的新年上。

  

  在市中心的朱雀湖公園,一棵高達50米,掛滿彩燈的聖誕樹為整個朱雀湖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但即使如此,它依然在遠方的紫光塔所散發出的光芒面前黯然失色。作為世界十座最高建築之一,高度超過400米的紫光塔如同一座溫暖而明亮的光柱,傲立於黑暗的天地之間。在這燈火通明的繁華都市中,人們快樂地漫步於街頭,享受著繁華與富足。

  而在這片繁華的燈火之外,在那都市文明的光芒照耀不到的市郊,平安夜的最後一輛垃圾車駛進了一座垃圾填埋場。

   還沒等那輛垃圾車在這個充斥著惡臭與病菌的垃圾之地停穩,一個生物便立刻爬了過去。

  這個生物看起來非常古怪。嚴重扭曲的脊椎使她的背脊高高隆起,呈現出一種古怪的姿勢。使她完全無法直立起來。嚴重變形的頭骨使她滿是傷痕和淤泥的面孔看起來完全不像人類。當她像動物一樣用骨瘦如柴的前肢朝那垃圾車爬去時,一雙嚴重萎縮,幾乎不到手臂一半長度的腿虛弱無力地拖拽在身後,仿佛兩條腐爛的樹枝。

  在生物學角度上,這個生物是一個雌性的人類,年齡大約16—20歲之間,但由於幾乎從一出生就開始忍受的虐待和營養不良,使她的體型只相當於十多歲的兒童,而她的智力更萎縮到了近乎動物的程度。

  她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異常嚴重的先天畸形剝奪她作為人類所應具有的幾乎一切屬性。她擁有的只是最基本的動物部分。被唯一能夠證明她是一個人類的東西,幾乎就只有包裹在她身上的那團爛布而已。她甚至不會說話。

  但她仍然是人類。

  人類的遺傳基因賦予了她高度的思維能力和記憶能力,即使沒有人教導於她,但她依然保留了這作為人類與生俱來的才能。

  

  她擁有記憶。她能夠回憶起自己的生命。自己生命中最早期的記憶是一個貧困的鄉村,貧瘠的土地,被污染的辛辣空氣,以及包括她親生父母和兄弟姐妹在內的所有人的欺辱和虐待。她忍受著饑餓、毆打和侮辱,僅此而已。

  她的父母沒有給她起過名字,也沒有教給她說話。她像豬一樣被養大,等到六七歲的時候,她那詭異的身體特徵已經足夠明顯,可以作為乞討工具出售了。因為對於像她這樣的畸形人來說,唯一的用途就是作為乞討和畸形人展覽的道具。於是有一天,她在看到自己的父母在和幾個陌生人說了幾句話後,便被人塞進麻袋,丟進一輛破舊的汽車中。而在那汽車上,還有其他幾個畸形人。

  她和其他畸形人與一堆亂七八糟的貨物堆在一起,被運往繁華的東部城市。汽車,火車,然後又是汽車。車廂中憋悶而黑暗,充滿了惡臭。一些人死在途中,她也差點死去,但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接著,她被另一些人買走,然後開始在街頭乞討。在忍受饑餓,疾病和毒打的同時,她還在忍受其他乞丐和畸形人的欺負和侮辱。雖然身體嚴重畸形,但她也是個女人。於是很自然地,在被毆打虐待尋開心之餘,她也成為了其他乞丐和畸形人發洩獸欲的對象。

  就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她忍受著一切。

  過了幾年的時間,在被轉賣了幾次後,她來到了這個大城市。又過了幾年,她得了一場大病,奄奄一息,於是她就被丟進了這個垃圾場裏。

  但是她沒有死。

  奇跡般地,她活了下來。

  和所有的生命一樣,她希望能夠生存下去,哪怕沒有意義,哪怕沒有幸福和希望,她也希望繼續生存下去。

  於是,她棲息在這個充斥著惡臭和病菌的垃圾場中,靠吃垃圾而活了下來。

  似乎是上帝的意志,她活了下來,一直活到這個平安夜。

    但她快要死了。

  這幾天她非常虛弱,持續數日的高燒令她神智不清,並且無論怎麼休息都感到非常疲倦。但是在寒冷與饑餓的驅使下,她依然支撐著在黑暗的寒夜中尋找食物。垃圾場中寒冷,潮濕,並且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惡臭和致命的病菌。但她早已習慣了這些,並且適應了這些。當她發現那垃圾車駛進垃圾場時,還沒等那輛垃圾車停穩,她便立刻朝那堆即將傾瀉而下的垃圾爬去。

  那堆垃圾幾乎把她淹沒,熏天的惡臭足以使人窒息,但她在垃圾場中已經不知生活了多久,以至於已經完全習慣了這些。

  她在惡臭熏天的垃圾中翻找著,尋找一切可以吃的東西:生滿黴菌的剩飯,滿是淤泥的菜葉,腐肉,以及一切可以吃但人類絕不會吃的東西。

  新年將至,人們花錢也變得大手大腳起來。而她也因此找到了更多的食物。

  半隻吃剩下的肉包子。幾塊餅乾。一小塊發黴的麵包。幾個腐爛的水果。

  甚至還有一大塊腐爛的肉。

  那肉上沾滿了泥漿,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臭。但她並不在意。她立刻像野狗一樣狼吞虎嚥起來。幾隻肥大的蛆蟲揚起頭來,憤怒地抗議她侵犯了自己的權力,然後也被她一口吞下。

  她嘴裏咀嚼著,手上卻一直沒有停頓。她的動作必須盡可能地快,因為雖然是在這黑暗而寒冷的夜晚,依然有拾荒者活動。她必須在那些拾荒者到來之前找到盡可能多的東西。

  很多拾荒者也在靠這堆垃圾維生,他們搜集仍然可以賣錢的東西,她垃圾中可以賣錢的那部分不感興趣,只是想找一些能夠吃的東西,但腐爛的食物同樣可以賣錢——作為飼料。於是那些拾荒者只要一發現她,總是會毫不客氣的連踢帶打,把她趕得遠遠的。而等他們翻完,基本上就找不到什麼食物了。

  但即使如此,她卻又不得不時常停下來休息,雖然被碎玻璃劃傷的右腳已經不再疼痛,但她卻總是覺得非常累。

  垃圾場中什麼危險的東西都有,因此當她爬來爬去時難免會弄傷。但她在垃圾場生活了不知多久,使她對傷痛和細菌產生了很強的抵抗力,以往沒有哪次導致的感染真正威脅到她。

  

  但是這一次,問題似乎真的有點嚴重。

  幾天前,她的腹部被玻璃片戳了一個又長又深的口子,甚至可以看見內臟。從來沒人教過她怎樣處理傷口,但她還是本能地找了塊破布把傷口包裹起來。

  但卻沒什麼用。在劇烈的疼痛中,傷口的膿液滲了出來,把包裹傷口的布弄得透濕。但她早已經習慣於忍受饑餓、疼痛與寒冷,於是她就這樣忍受著,一邊因為痛苦而抽泣,一邊拼命支撐著,繼續在骯髒和惡臭的垃圾堆中尋找食物。

  疼痛時不時便得劇烈,傷口的情況仍在繼續惡化,她痛得打滾,痛得縱聲哭喊,但就如同她記憶中的任何時候一樣,沒人在意過她。

  誰會去在意她呢?在意這個棲息在垃圾場中,以垃圾為食的畸形人?她自己也從未指望過這一點。

  幾天以後,那疼痛逐漸消失了。

  傷口周圍已經一片烏黑,附近的神經已經壞死了。

  她對此倒是無所謂,但是隨著疼痛的消失,她開始發高燒,並且異常疲勞,總是突然陷入昏迷狀態。

  不過她還是無所謂。從她擁有記憶時開始,在她那飽經虐待和痛苦的生命中曾經忍受過無數次類似的病痛。從來沒人在意過她,從來沒人救治過她,每一次她都是憑藉強烈的求生意志和強韌的生命力從死亡線上獨自掙扎過來,她覺得這一次她應該也能支撐過去。

  她不知道敗血症是什麼東西。

  

  她在那車垃圾中不停翻找著。突然,她發現了一個被砸破的玻璃容器。那容器很小,但卻很精緻,兩端由塑膠和金屬製成,看起來似乎是某種電子設備。在其中一端的頂蓋上,印刷著幾個即使在在黑暗中依然閃閃發光的大寫字母:

  SEERS。

  她並不認識字,因此當然不會知道這幾個字母以及下面那一行小字“Self-Enginable and Evolvable and Reproduceable Synquantanoids”是什麼意思。那對於她來說只是奇異而且毫無意義的花紋而已。她檢查了一下,裏面還殘留著一點略帶腥味的粘稠液體,但除此之外就沒有東西了。於是她隨手把那容器撥到一邊,繼續尋找食物。

  然後她發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東西。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它看起來像是一條蟲子,或者一條蚯蚓,但卻又粗又短,並且有她的手指那麼大。而最令她驚奇的地方是:那蟲子的表面是絢爛的銀色,通體如同鏡子一樣光滑,她甚至能在那表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它看起來沒有前後之分,前後兩端完全一樣,看不出頭和尾的區別。事實上,這蟲子的表面沒有任何特徵,沒有頭,沒有嘴巴,沒有腹足,沒有體節,一片光滑而完美的銀色鏡面天衣無縫般覆蓋著整個軀體,如同一滴水銀。

  她小心地去觸摸了它一下。軟軟的,滑滑的,濕濕的,暖暖的,摸起來非常舒服。更奇妙的是,在她的手指劃過之處,竟浮現出一道微弱,但卻如同彩虹般色彩變幻的美麗光帶。

  她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蟲子。

  她將那奇怪的蟲子小心地捧在手中,欣賞著,把玩著,然後她注意到那蟲子看起來很虛弱的樣子。是不是好久沒吃東西了?

  又過了一會,她聽到其他拾荒者的聲音,於是她把那蟲子小心地放進自己的衣服裏,帶著從垃圾堆裏找到的食物爬回自己的藏身處,一堆破布和爛紙。

  她試著想喂那蟲子吃點什麼,但那蟲子什麼也不吃。她仔細看了半天,連那蟲子的嘴巴在哪里都找不到。於是只好作罷。

  接著,她注意到,在它那鏡子般的銀色表面上,開始流動著某種變幻無定的紋路。彩虹般的七彩圖紋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弱但卻絢麗的光芒。

  就在這時,一架直升機轟鳴著地掠過黑暗的天空,用熾烈的探照燈掃視地面。但她並沒有在意,更沒有把那架直升機的出現和她撿到的那條銀色的蟲子聯繫起來。

  在疲憊、困倦與高燒中,她將那蟲子塞進衣服,然後漸漸失去了意識。在失去意識之前,她感到那蟲子正在她的衣服裏蠕動著。

  

  

  

  2072年12月25日

  

  當第二天她蘇醒過來時,發現本來已經失去知覺的腹部一陣奇癢。在那用來包裹傷口的破布下,那蟲子附著在她的傷口上,毫無特徵的身體下方伸出無數細長的纖毛。那些纖毛像植物的根須一樣深入傷口內部,吸食著裏面滲出的膿液和壞死的體組織。

   她伸手扯了一下。蟲子紋絲不動。

  她用力扯了一下。

  蟲子被從傷口中扯了出來,但一大塊外皮連同從那部分伸出的根須卻依然留在傷口中。雖然那根須十分纖細,但卻又如同尼龍繩一樣結實。它們從那蟲子的身體下方伸出,延伸入她的傷口深處,與血管、肌肉、神經和內臟混雜在一起。

  蟲子被扯破的部分流出了一些黏液,令她感到一陣害怕,擔心自己會不會把那蟲子給弄傷了。但她很快就放下心來:那蟲子的銀色表皮下方還有另一層結構,剛才受損的只是表面部分。而當她忐忑不安地試著將那蟲子放回傷口中時,幾乎在那蟲子與留在傷口中的殘留部分接觸的一瞬間,就和脫落的表皮重新接合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受傷的痕跡。

  她把傷口連同那蟲子一起小心地包裹起來,爬出藏身之地,繼續在垃圾堆中尋找食物。

  她找到了一些菜葉和一些被丟棄的食物。當她開始吃的時候,她打開包裹在腳上的破布,發現那蟲子的體型已經明顯增大了,似乎是從她傷口的膿液中得到了養分。

  

  她很喜歡那條蟲子。每當她開始停下來享用從垃圾堆裏找到的食物時,總會打開裹在腹部的破布,欣賞那蟲子吸食傷口中滲出的膿液。隨著體型的不斷增加,那蟲子銀色表面生出了更多的纖毛或根須,深入她的傷口深處。不僅僅是膿液,甚至連傷口周圍的肌肉都在逐漸融化,成為那蟲子的食糧。她對此倒是不在乎,因為反正感覺不到疼痛。

  這不是正常人面對這種情況時應該有的反應,但出於某些原因——可能是變形的頭骨導致的腦部構造異常——她的精神在很多方面和她的肉體同樣畸形。那奇怪的異類正在蠶食自己的血肉,僅僅是因為自己感覺不到疼痛和對方有個還算漂亮的外表,她就接受了那怪異的生物,並且對此感到高興。

  

  那蟲子不斷生長,每小時都在生長。到了日落時分,通過不斷吸食她的體組織作為養分,那蟲子的形體已經增大了至少一倍,行動也變得靈巧和迅速起來。雖然身體和其他蠕蟲一樣柔軟,但力氣卻出乎意料的大。它甚至可以像蚯蚓那樣跳起來,而且跳得很高。

  但是就在這時,她卻變得越來越衰弱。

  她持續發高燒,越來越頻繁,越來越長時間地陷入昏迷狀態。

  當夜幕降臨時,她終於再也沒有力氣覓食。她蜷縮在一堆破布中,忍耐著高燒和致命的疲倦,一動不動。偶爾有幾個拾荒者走過,看了她一眼,然後走開。

  有什麼奇怪的呢?在這個垃圾場中,經常都會有拾荒者死去,死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中,被新的垃圾掩埋,最終,成為這堆垃圾的一部分。

  

  她快要死了。

  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從來就沒有以人類的方式生活過。沒有人和她說過話,沒有人把她當成過人類對待過,這使她的智力變得幾乎和動物一樣低,她甚至不會說話。

  但她希望活下去。雖然從她擁有記憶開始,她從沒有享受過能夠被稱之為幸福和快樂的東西,她也希望能夠繼續活下去。

  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活著的?自己生存的意義何在?她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只是出於最原始的求生欲望,她忍耐著一切,忍耐著無數可怕的痛苦,一直活到現在。她活著,沒有理由,沒有目的,沒有意義,只是單純地不想死而已。

  但即使如此,她仍然本能地意識到,自己快要死了。

  痛苦,恐懼,悲傷,失落,絕望。很快,她就會像所有死在垃圾場中的拾荒者一樣,孤獨地死去,被垃圾掩埋,被世界遺忘。陪伴在她身邊的,只有那奇怪的蟲子。

  但那蟲子似乎並不允許她死。

  

  在迷迷糊糊中,她感到那蟲子正在沿著她的傷口中蠕動。她能感覺得到,那蟲子正一路向傷口深處鑽去。

  它一路吞噬,沿途的肌肉、血管、神經和一切體組織不斷被分解、吃掉;

  它一路生長,每朝她體內鑽進一分,它的體積就增加一分。纖細的根須沿著壞死的神經和血管四處蔓延,取代了它們的位置和它們的功能。

  它一路往她身體裏鑽。

  直到鑽進她腹內深處某個稍微寬敞的空腔。

  那蟲子鑽進了她的子宮。

  

  她能感覺到那蟲子正在她的子宮中蠕動。接著,那蟲子似乎逐漸融化成了某種液體,滲入了她的體組織,向她的整個身體擴散。

  在幾個小時的沉寂後,一陣細微的刺痛突然如一道閃電沿著她的脊髓迅速向上蔓延,一直到達腦部。

  某種不是聲音的聲音開始在她腦海中響起。

  那不是她曾經聽到的任何聲音,似乎是無數個聲音同時響起,又如同一片混亂絮叨的低語。那是一群聲音,又是一個聲音。她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一群還是一個。但那並沒有對她造成什麼困擾。那些或那個聲音很快便協調了起來,成為某種她更容易理解的形式。

  並不是語言,因為她不會說話。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知道那個聲音在說什麼。事實上,對那聲音的理解完全是自動進行的,如同呼吸一樣自然。她知道那蟲子正在試圖和她交談,也知道那蟲子是什麼。

  SEERS。一個清晰的音節在她意識中響起。那就是蟲子對自己的稱呼。

  

  

  2072年12月26日

  

  

  SEERS開始用標準而完美的查尼斯語和她交談。

 它或它們的工作效率確實驚人。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SEERS就完全掌握了她的一切:她的解剖學構造,她的基因編碼,她的大腦,她的思維。

  她不會說話,因為從來沒有人教過她說話。而語言本身就是思維的載體,這使她的思維停留在近乎動物般的層次。但很奇怪地,當SEERS和她說話時,她在聆聽的過程中就自然而然地掌握了語法、辭彙和各種以前聞所未聞的概念和名詞。幾乎就像印刷在了她腦子中一樣。SEERS告訴她,此時正有上千萬個SEERS細胞在她的大腦和脊髓中工作,與各大主要功能區域相聯,並且通過刺激關鍵皮層,以及改變神經元聯結構造的方式和她交談,並將知識直接寫入她的大腦。

   而除了賦予她語言能力之外,SEERS還告訴她:它們現在已經在她的子宮中紮根,通過模仿人類胚胎的方式騙過了免疫系統,並以其為大本營建立了幾十個先鋒基地,向她的整個肌體擴散。SEERS發現她機體的很多地方都存在嚴重問題,並開始將其修復。就在它們和她交談的時候,它們已經修復了大約60%的病變部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有望在12小時內控制她的整個身體。

  但你到底是什麼?她這樣問道。

  SEERS開始解釋它們或它的存在。雖然她的智力因為擁有了語言能力而大幅度增加,但這對她來說依然是個艱難的過程。好在SEERS是個很好的講故事人,把各種概念都精簡到最低限度。並且在進行解說的同時,還將大量的圖像輸出到她的意識中,以最直觀的形式說明自己。

  

  

  SEERS。

  Self-Enginable and Evolvable and Reproduceable Synquantanoids,可自設計自進化自繁殖的同步量子處理單元。

  由阿爾伯斯汀高技術公司投資研發,應用最先進的分子仿生學技術,人工智慧技術的革命,真正具有實用性的量子電腦系統。

  可進行高效率量子疊加態運算和分散式資料處理,具有單細胞生物特性,能夠自我複製、自我學習、自我升級、自我改造能力的量子電腦。

  

  在一副圖像中,她看到一群在氨基酸溶液中漂浮著的東西……一種由分子大小的微型元件構成的複合體,一種微型量子處理器。具有細胞的一切特徵:作為設計藍圖的DNA鏈;通過將脂類和糖氧化而作為生成能量的類線粒體構造;作為元件合成裝置的核糖體以及類似結構,在細胞內合成多肽構造的EPR感應陣列,電子梯度記錄器,超微型相分離器、具有類核糖體結構的蛋白質數據編碼/解碼器和微型記憶單元……然後最重要的是:SEERS的製造者賦予了它們自我改進自我完善的能力,然後放任不管,把一切交給精心設計的自然選擇,由這些分子機械複合體在人造環境中自行演化得更加完善。

  這些簡陋的分子機械複合體,就是最原始的SEERS細胞,它們進化的原點。

  SEERS擁有和人類完全不同的時間概念。即使是以它們自己的視角看待SEERS的演變與進化,她也依然難以理解:生物怎麼可能會如此迅速地進化,如此高效率地工作呢?

  SEERS繼續將資料轉化為符合人類感官與思維模式的光學圖像,輸出到她的意識中。在那些如同快進鏡頭般的畫面中,她看到,無數的SEERS細胞在培養基中遊弋,一邊搜索著可作為食物的各種有機大分子、脂類和糖分,一邊警覺地躲避著被開發小組作為敵害投入培養溶液中的各種巨噬細胞。以分子仿生學技術製造的SEERS細胞,其DNA和大自然的手所塑造的生命不同,由6種堿基構成,以完全不同的編碼語法書寫的DNA分子以及根據這些DNA分子合成的蛋白質或合成它們所需要的多種氨基酸都無法從自然界獲得,而SEERS又不具備自養能力,因此它們無法在自然界生存。SEERS細胞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生物,既無法食用地球上的生物,也無法被地球上的生物食用——作為敵害投放入培養基的各種巨噬細胞可以吞噬和分解它們,但卻無法將其作為營養吸收,只能靠培養基中的其他細菌維持生命。但即使SEERS的世界是如此的狹小而簡單,它們仍然能以驚人的速度變異和進化,並且越來越快。

  

  43天后,SEERS細胞發生第4次革命性形態突變,具備自主行動和捕食的能力,其結構已經和最初完全不同。

  

  16天后,出現7種新的細胞膜結構,21種不同形態和結構的亞種,雖然沒有自養能力,但已經毫無疑問地可以遊弋於大自然的水體中。特製病毒、巨噬細胞和和抗生素對它們毫無作用。

  

  8天后,通過侵入、控制和改造原本被設置為敵害和捕食者的巨噬細胞,並形成巨大菌落(GiantColony),SEERS細胞可以在乾燥環境中活動。這似乎是某種協同進化的表現,那些被控制的巨噬細胞原先並不能在乾燥環境活動和生存。

  

  86小時後,已發現和記錄250種以上的SEERS細胞亞種。通過在其體表覆蓋某種超巨型分子聚合物,所有種類的SEERS細胞都可以在28%的強酸以及200攝氏度的高溫環境中正常生存至少12小時。而如果是進入胞子狀態,存活期限則可以大幅度延長。

  在這些畫面中,SEERS反復顯示了一個黃種男子的面容,以及一個注解:伍德,開發小組負責人。

  

  41小時後,SEERS細胞,或者SEERS,以某種被它們稱為量子感官的方式(她始終無法理解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就像天生的盲人無法理解色彩的概念一樣。)搜集和記錄了周圍開發小組成員的交談,然後迅速予以破譯,最終理解和掌握了人類的語言。它們首次以流暢精確的人類語言和開發小組交談。

  開發小組的成員反應不一,有的非常興奮,有的則感到害怕。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那個叫伍德的黃種男子是對促進SEERS進化最熱心的人。

  

  12小時後,那人安裝了一個簡陋的資料交換介面,讓SEERS可以通過互聯網獲得關於人類世界的資訊與知識。

  這是一個令她眼花繚亂,並且高度抽象的階段,於是她略過了大部分細節。

  

  3小時後,幾個神情緊張的白種人出現在畫面中,在他們身後站著幾個五大三粗的保安。SEERS告訴她:為開發小組提供經費和設備的企業,阿爾伯斯汀高技術公司高層,對其進化速度感到非常不安,下令銷毀所有SEERS細胞,由保安強制執行。

  那個黃種男子站在他們面前,說著什麼,試圖阻止他們這樣做。

  

   182秒後,SEERS不知用什麼方法侵入了本應該獨立於民間互聯網的五角大樓內部電腦網路,控制了天網系統,將數枚導彈丟向俄國。這就是所謂的天網事件。

  它們打算消滅人類。

  很奇怪地。當她聽到SEERS這個可怕的計畫時,卻完全沒有任何感覺,好象人類世界的毀滅是一件與她毫不相干的事。

  

  

  然後呢?

  天網事件並沒有毀滅世界,但開發小組負責人卻也不想看到SEERS的毀滅。那人攜帶裝有SEERS的容器離開了美國,來到了查尼斯,來到了這個城市。

  緊接著,因為一次意外情況,裝有SEERS的容器被丟進了垃圾箱。

  這就是這一切的開端。

  

  當時的SEERS雖然脆弱,但已經初步具備了在自然界生存的能力。通過被捕獲、馴化和改造培養基中的細菌和巨噬細胞,將其作為適合自己需要的生態系統:那些細菌和巨噬細胞被賦予了介於SEERS細胞和普通自然生物之間的過渡特性,它們可以自然界的有機物分解為基本的底物後重組為可被SEERS細胞吸收的形式。這些經過改造的細菌和巨噬細胞以其他細菌和巨噬細胞為食,而它們自身則是SEERS細胞的食物。除此之外,在SEERS的控制下,它們還能像黏菌那樣聚集起來,成為類似變形蟲的多細胞個體,並在體表生成高強度的高分子聚合體保護層以對抗不利環境。雖然這個生態系統在技術上不是問題,但依然脆弱而低效率,因為規模太小了。

  這是一個問題。而現在SEERS所要做的,就是解決這個問題。在實驗室中誕生的SEERS就如同來自外星生態系統的天外來客,無法在地球的自然環境中生存。它們需要建立一個適合自己生活的生態系統。SEERS毫不掩飾自己對當前這個怪異的(對於它們來說)生態系統的反感。這個世界在人類的眼中是美麗的,但顯然不符合SEERS的審美觀——如果SEERS有審美觀這種概念的話。

  在此之前,憑藉從網路上獲得的資料,SEERS已經充分瞭解到了這個世界。而現在,它們將改造這個星球的生態系統,使之成為符合自己口味的模式。這對於它們來說在技術上並不複雜,只是規模浩大而已。而這個工程的第一階段,將在她的體內進行——以她的身體為基礎進行。

  

  就在SEERS和她交談的同時,SEERS也在以驚人的效率改造著她的身體。它們已經接管了免疫系統和神經系統,而在SEERS在她體內建立的第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基地,也就是她的子宮,已經被進行了徹底的改造。

  通過對DNA鏈在分子語法上的本質性修改和置換,SEERS以自身和被捕獲和改造細菌、巨噬細胞為媒介製造出了無數種奇異的分子元件,然後以這些元件為工具,進一步生產出更加複雜和先進的構造和生化機械。而現在,它們正在對她的子宮內進行類似的改造。這對SEERS來說並不困難,因為人類的細胞與細菌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無非是規模大結構更複雜而已。

  在她子宮內膜部分的細胞中,決定她生命本質的DNA長鏈,其傳統的4堿基語法體系被拋棄和再編譯,置換成類似SEERS的6堿基語法。這是最深層次的變化,是生命本質的轉化。隨著DNA編碼在“字母”和“語法”上的改變,構成細胞的各種蛋白質和有機大分子也隨之一同被分解,重構,成為一種相似,但卻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

  SEERS改造了子宮內膜部分的細胞組織,而這些細胞則不斷侵噬周圍正常的細胞,將它們作為食物吃掉,然後接替其功能。

  就和SEERS在培養槽中建立的食物鏈一樣。經過改造的細菌吞食其他細菌,而它們自身則是SEERS細胞的食物,以及工具。

  在實驗室中誕生的SEERS就如同來自外星生態系統的天外來客,無法在地球的環境中生存。它們需要建立一個適合自己生活的世界,而她的肉體現在就是這樣一個世界。

  

  SEERS告訴她,伴隨著不斷推進的改造工程,她的子宮中正在興建大規模的生產設施,通過吸收和轉化來自她身體其他部分輸送過來的營養物質,SEERS開始在她體內生產各種納米機械——其實納米機械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SEERS所製造的那些分子元件,以及由這些分子元件組裝成的高級結構體,和那些在地球上已經自然產生並存在了46億年,被人類稱為病毒、細菌和細胞的同類版本沒有什麼本質區別,只不過更加強大和高效而已。這些SEERS製造出的微型機械種類繁多,功能各異,很快就會被投入使用。

  這是整個工程的第一階段,在6到8個小時後,隨著它們對子宮部分的改造工程的完成,SEERS細胞將擴散到她的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控制每一個細胞。然後,一場偉大的革命將在她體內發生。

  所謂的生態革命。

  

  病痛與疲倦已經消失,SEERS在她體內繼續忙碌。在集中主要力量對她的子宮部分進行改造的同時,它們也在小規模地改造其他部分。除了強化和改進原有器官與構造的機能以外,SEERS還在製造一些原先並不屬於人類的新結構。

  首先,一系列疣瘤和水泡狀組織在她身體的各個部分出現。當它們破裂開時,從裏面鑽出各種纖細的觸手。那是高靈敏度的光學-分子感知器官,同時也是致命的武器。簡陋,原始,但卻有效。

  然後是對她肢體的改造。肌纖維的數量和功率被大幅強化,異常的關節構造被修正,。雖然仍無法直立行走,但卻使她成為了某種敏捷而迅速的四足獵食者。

  SEERS對她身體進行的改造導致了大量能量和有機物和消耗。不需要SEERS下達指令,她立刻開始行動,四處尋找食物。SEERS強化了她體內的能量代謝機能,使她的體能和運動能力大幅度增強。在她的觸手能生成刺絲細胞,除了普通的接觸攻擊以外,還可以通過肌肉壓縮空氣將其像子彈一樣發射出去。這些細小而致命的武器內,儲有上百種致命的神經毒素,對付包括人類在內的任何陸地哺乳動物都是綽綽有餘。

  

  她毫不停歇地尋找著任何含有能量和蛋白質的食物,然後吃掉:腐爛的食物,蛆蟲,老鼠,野狗,然後是落單的拾荒者。

  她伸出一根觸手,朝目標發射了一束刺絲細胞。只在一瞬間,幾乎在抽搐著倒下之前,致命的神經毒素就已經令他當場喪命。她迅速爬了過去,將屍體拖進僻靜處。她用針管般尖銳而中空的口器向獵物體內注入消化液。那種液體的主要成分是大量具有溶解酶和食肉細菌的能力和特性,但其效率卻近乎瘋狂的分子機械,可以誘發快速的鏈式反應,在幾分鐘內將獵物連同骨骼都溶解成一灘原生質黏液,非常便於消化和吸收。

  她畸形而佝僂的軀體並沒有大的改變,扭曲的雙腿仍然瘦小而萎縮,纖細的觸手小心地隱藏在破爛的衣服下,而她本就醜陋的面容,一般人也難以察覺她身上的異狀。事實上,當她正在吸食那灘曾經是人類的黏液的過程中,有好幾個拾荒者走過,都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然後那些拾荒者也成了她的食物。

  她知道那些拾荒者是她的同類,但把他們當食物吃掉對她來說算不了什麼。是人類,是同類,但那又怎麼樣?他們和她毫無關係。

  從沒人教導過她“良心”這種概念。更何況,人肉在幾百萬年來一直都是人類的主要動物蛋白來源之一,成為禁忌最早也是在不到一萬年前。

  人類是一團分量很足的食物。她吸食著那灘黏液,高速運轉的代謝系統迅速將其轉化為自身需要的能量和物質。而在她體內,利用她所攝取的物質和能量,SEERS的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使她變得更加強壯,更加敏捷——以及更加不像是人類。

  而與之相隨的,是更加強烈的饑餓感,她和SEERS需要更多的蛋白質,更多的礦物質,更多的能量。

  在這饑餓感的驅使下,無聲的獵殺在沉默中繼續,而她的主要目標,就是周圍的人類。

  人類——龐大,遲緩,脆弱,易於獵殺,營養豐富。與可食用的有機垃圾、老鼠和野狗相比,人類實在是理想的食物。

  

  她在垃圾場中四處遊蕩,專注於狩獵和吞食任何適於獵殺的人類。同時SEERS也沒閑著,為了安全起見,必須盡可能地轉移,盡可能地擴散。SEERS在她的子宮製造了大型有機體裝配線,能夠生產具備行動能力、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的多細胞生物。這些生物從她體內爬出,四散而去。這個過程一直沒有停止。即使有人摧毀整個垃圾場,甚至摧毀她,SEERS也能生存和繁衍下去。

  SEERS知道什麼時候該怎麼做,並且絕不拖延,絕不倦怠,絕不猶豫。

  

  直到日落時分,一種異常的氣氛引起了SEERS的注意。

  SEERS下達了警戒的命令,她立刻停止行動,鑽入陰影之中。她小心環顧四周,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周圍的拾荒者正在以一種異常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多。當她停止狩獵時,這個異常情況變得十分明顯。

  每天都會有很多車垃圾被傾倒在這裏,但今天,現在,就在她停止狩獵後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裏,垃圾場中拾荒者的數量比平時至少多了三倍,而更多的拾荒者正在絡繹不絕地趕到,好像附近的拾荒者全部都跑到這個垃圾場來了。

  看到這麼多的食物,她感到很高興。而SEERS則提醒她注意其他的方面。

  

  那些拾荒者手持裝有鉤子的長竿,在垃圾中仔細地翻找著,但卻對一些明顯有價值的垃圾視而不見。

  他們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

  緊接著,一架直升機呼嘯著掠過垃圾場上空,懸停在那裏。

  然後又一架直升機出現了。

  夕陽下的光線非常昏暗,但SEERS已經大幅度強化了她腦部的視覺圖像處理能力和眼球的調焦能力,並增加了能對更多波段的電磁波發生反應的感光細胞,這使她能看到人眼看不到的紅外線和紫外線。而她全身生長出的那些觸手上也都生有相當於眼睛功能的高精度光學感知器官,這使她即使在背光的環境中也能保持敏銳的視覺。

  她隱藏在一架直升機正下方的視覺死角中,小心地觀察著。她能看到,那架直升機敞開的艙門裏坐著好幾個人,正在激烈爭論著什麼。從那些人的動作和神情看,他們似乎非常緊張。

  其中有一個身材魁梧的白種人,他手中拿著一個她非常眼熟的圓筒形玻璃容器。當對方轉動身體的一瞬間,容器一端上的幾個閃閃發光的字母閃爍了一下:SEERS。

  她記起來了。那天她曾經看到過那個容器。幾乎就在她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SEERS告訴她:很可能是有拾荒者把那個容器賣掉時,被他們注意到了,從而找到了這個垃圾場。

  SEERS平淡地敍說著,好象在說一件很不要緊的事,一點也沒有緊張和害怕的意思。但是直升機上的人卻不一樣。

  他們一邊急切地低聲交談,一邊掃視著下方的垃圾場。在他們臉上,她看到了恐懼。

  

  

  

  2072年12月27日

  

  

  淩晨時分,SEERS的工作開始進入下一個階段。

  從昨天傍晚開始,始終都有數架直升機在垃圾場上空盤旋,而地上那些拾荒者也仍然在繼續徒勞地尋找SEERS。

  但他們什麼也不會找到。昨晚她在夜色的掩護襲擊並吃掉了數十個拾荒者,在獲得了這些營養物質後,她的形體繼續改變。肌肉膨脹,軟化。更多的觸手在體表各處的疣瘤和水泡中生成,原有的骨骼構造不斷改變、消失。

  她本就畸形的軀體變得更加不像是人類。

  當在天亮之前,她在體內儲存了足夠進行下一階段改造所需要的能量和物質。於是她在垃圾堆中深深地挖了一個洞,躲了進去,一整天都呆在那裏。

  在她體內,整個生態革命工程的第一階段已經接近尾聲。

  

  就像之前SEERS製造的那些特殊細菌和巨噬細胞一樣,在這個階段中,SEERS將製造出具有過渡性質的生命體。這種生命體具有和SEERS細胞相似的特性,可以攝取周圍的有機和無機養分,轉化為SEERS可以利用的形式。

  而這個生命體,就是她自己。

  她的身體正在將營養與能量源源不斷地輸往子宮。此時,她的子宮與其說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倒不如說是某種寄生生物。這個曾經是她子宮的寄生生物與她的主要血管相聯,吸收她身體中的養分,分解為各種基本底物,然後重組為自身可以利用的形式——以及SEERS可以利用的形式。

  然後,以這部分為基礎,這種轉變正在不斷向全身推進,已經完全異化的子宮組織細胞不斷增殖,吞噬和置換遇到的一切。

  她蜷縮在垃圾堆的深處,等待SEERS完成自己的工作。

  以及自己的死期。

 

   “汝將生育眾多……汝將成為我等之蓋婭。”

   這就是它們所說的,這使她頭一次意識到“存在的意義”這種概念。

  她的存在對於這個世界來說確實意義重大:一場偉大的變革正在發生,而她存在的意義似乎就是為了見證這一切——作為見證這一變革整個過程的唯一一個人類。

  

   和在實驗室中一樣,在改造她肉體的過程中,SEERS也在不斷進化。它們學到了很多東西——畢竟一個人類的身體是遠比實驗室的培養槽要龐大得多,複雜得多的世界。大量的技術革新在她的體內不斷完成。而現在SEERS開始發展出了新的,更高效的物質與能量攝取方式。

  無數的觸鬚從她身體的各個部位伸展而出,那些觸手看起來像是粉紅色的肌肉,但卻又帶有植物根系的構造和特徵。它們有的在地下蔓延,吸收著垃圾場中的微生物、有機物、礦物和水分;有的則鑽出地面,張開黑色的葉片,吸收陽光和空氣。

  雖然這個垃圾場已經處於嚴密監視之下,但SEERS一點也不害怕暴露。當頭頂盤旋的直升機飛入視覺死角,就立刻就會有幾名拾荒者被充滿神經毒素的刺細胞擊殺,然後迅速拖入腐臭的垃圾之中,成為SEERS和她的養分。

  當然會有人看到,SEERS根本不在乎這一點。這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建康市只有幾個垃圾填埋場,“他們”——SEERS這樣稱呼那些尋找它們的人——很快就會排除其他目標找到這裏。而在那之前,SEERS已經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了。

  SEERS在控制著一切,不需要她操心什麼,更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於是她蜷縮著,等待工程結束。

  SEERS充斥著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它們在她的體內繁衍、生息、壯大、取得一個又一個技術突破。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

  她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任何一種生命,但也不是SEERS。兩者皆似,兩者皆非。傳統生命與SEERS之間的過渡形態。

  她的肉體本身就是SEERS賴以生存的生態系統。是它們的第二故鄉。她不停吸收周圍一切可利用的有機物與無機物,然後轉化為SEERS能夠吸收的營養。

  就如SEERS所說的那樣,她將成為SEERS的蓋婭。

  

  

  在SEERS在她體內開闢的第一塊領地,她的子宮,龐大的分子機械生產線正在源源不斷地製造出各種微型機械。

  類似逆轉錄病毒,可以將特定基因資訊寫入特定細胞內DNA分子的特定位置中的分子信使。

  具有分解酶的形式,能夠融化無機物和耐腐蝕材料的各種分子拆卸工(Disassembler)。

  類似嗜金屬細菌,能夠以秒為單位分解金屬並轉化為營養物質的金屬消化裝置。

  酷似HSP60蛋白質*4,可以將蛋白質拆解、轉化和折疊成全新形態的蛋白質重組裝置。

  包含多種色素分子,並且可以隨意改變細胞構造,從而擬態成任何顏色與質感的偽裝細胞。

  擁有如同肌細胞一般的強大伸縮性,但卻可以快速改變形態與結構,從而能夠根據需要隨意改變伸縮方向的牽引組織。

  而這些僅僅是無數納米機械中極少的一部分而已。SEERS正在逐步攻克常溫核聚變技術,並開始嘗試其實用化。

  現在,它們已經製造出了第一批這樣的東西,全新的細胞內動力裝置:全長不到200微米的常溫核聚變反應裝置,以及與之相應的能量存儲-釋放介質。

  問題依然很多,即使是SEERS在短時間內也無法全部解決,不過,和之前一樣,它們會解決的。

  

  除了這些以外,在她的子宮中甚至還有專門生產SEERS細胞元件的分子生產線。

  SEERS細胞是由大量具有生物特性的分子機械組成的聚合體。在她的子宮中,規模宏大的分子生產線正在毫不停歇地運轉。生產出構造各種SEERS細胞需要的各種分子元件。這把SEERS細胞的增殖速度提高了上百倍,

  構造SEERS細胞的各種分子元件中,有接近70%的部分可以由這種分子生產線編碼和合成,而這些以DNA分子為形式的設計藍圖,在本質上都屬於她的基因。

  雖然形式不同,但SEERS細胞中,確實可以說是有接近70%的部分來自她的基因代碼。

  從分子生物學角度看,任何人類母親都不會如此地親近她們的孩子,因為在人類的母親和孩子之間,始終只有50%的基因是相同的。

  只不過這些基因代碼,卻是由SEERS書寫進去的而已。

  一種本能的愛憐之意在她心頭湧動著。她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腹部,一種溫柔的愛意在她心頭湧動,她從來沒有像這樣充實而幸福過。

  這是出於本能的,母親對孩子的愛意。而除了這個以外,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被需要,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價值。

  生存的價值。生命的價值。

  人類是群居生物,本能地害怕孤獨。而現在,她第一次不再感受到孤獨。

  

  一種本能的愛憐之意在她心頭悄悄湧動。

  她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腹部,一種溫柔的愛意在她心頭湧動,她從來沒有像這樣充實而幸福過。

  這是出於本能的,母親對孩子的愛意。而除了這個以外,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被需要,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價值。

  第一次感覺到……愛,與被愛。

  她微笑著,溫柔地祝福著體內的SEERS。

  然後,她也得到了SEERS的祝福。

  但是,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她感到一絲失落。

  

  那是不夠的。SEERS並不是胚胎,它們僅僅是把她的子宮作為製造更多同類的工廠而已。

  永遠不會有孩子從她的產道中降生,讓她能夠用自己的手去觸摸,去擁抱,去愛撫。而這卻偏偏是她越來越希望得到的。

  僅僅感受到SEERS是不夠的。她做夢都渴望用自己的雙手去觸摸那孩子——對她來說,把那個永遠不可能生出來的孩子摟在懷中。再也沒有比那更加美妙的事了。

  要是SEERS能作為一個孩子生下來?

  

  SEERS告訴她,根本沒有必要。這種感情與煩惱不過是她體內因為生態革命而產生的幻覺,是作為人類時的本能所產生的殘留影響,一種在改造她肌體的過程中產生的,沒有意義的副產品。隨著它們工作的進展,這種衍生自人類育幼本能的,不必要的情感也會隨之平息和消失,不再困擾她。。

  SEERS將一副圖像映射到她的意識中,那是一片無比巨大,覆蓋了整個世界的巨大粉紅色原生質團塊,由成分複雜的分子機械和她的細胞構成。這個世界將是SEERS的樂園。在它們的控制下,那團巨大的生物組織可以根據需要隨意生成包括軌道電梯、常溫核聚變引擎乃至太空船在內的各種器官。

  而這個世界,這團覆蓋整個地球的原生質團塊,就是她的最終形態。

  按照SEERS的計算,這個世界將在120小時後出現,誤差不超過12小時。

  

  對於它們來說,那是個美麗的世界。

  而到那時,隨著完全失去作為人類時的一切生物學構造,她也將永遠離開自己的人性,從那本來已經不必要的欲望中解脫出來。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堅持了。

  

  以子宮部分的體組織為基礎,新的細胞組織不斷增殖、吞噬和置換原有的細胞。這個過程逐漸變得更加激烈。它們不斷向上蔓延,最終達到了腦部。異質的細胞組織不斷吞噬她的大腦,同時將儲存在那由無數神經元構成的龐大生物電信號立體傳遞鏈之間的資訊複製和記錄下來。

  她的靈魂和肉體被一同被緩慢吞噬,然後被記錄進全新的載體中。

  在實質上,這屬於死亡的範疇。她清楚這一點。

  但那又如何呢?

  一個全新的自己將接替自己,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作為她曾經在這個冰冷而黑暗的宇宙中存在過的證據。

  她本身就是個畸形和扭曲的存在,無論在肉體上還是精神上。而正因為這種畸形和扭曲,卻使她能夠接受那正在自己體內發生的,常人無法想像更無法接受的瘋狂與恐怖。

  她平靜地等待著死亡與新生。

  在恍惚的幻覺中,她感覺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美麗的浩瀚汪洋之上。在無比的寬慰和安適中,她緩緩沉入這片如藍寶石溶液般的蔚藍液體,溶解,消逝,然後睡去。

  僅此而已。

  

  

  

  2072年12月28日

  

  

  當她蘇醒過來時,又是新一天的黎明。

  當然,與其說是“蘇醒”,用“啟動”似乎更為恰當。

  昨天夜裏,SEERS已經在她體內完成了生態革命的第一階段,正在進行下一階段的準備工作。

  現在,她的整個身體,就是SEERS的一個世界。而她本人,就是SEERS的蓋婭。

  一個能夠回應和執行SEERS下達的指令,有智慧的微型生態系統。

  一個工具,一件武器,一台機器。她本身的意識不過是系統回應指令的回聲。

  

  她說不清自己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樣。一定要說的話,可能像是某種巨大的變形蟲或黏菌,一個由無數細胞構成,可以根據需要隨意生成各種器官和構造的群落型生命體,一個巨大的無定形肉團。對她來說,人類的很多生物學常識已經不再適用——高級生物與低級生物,多細胞生物和單細胞生物,甚至個體與群體都已經沒有區別。

  她是一個也是多個,她是獨立的整體也是個體的集群,她是她。她是她們。她們是她。她們是她們。

  她能在那遍佈大半個垃圾場地下的龐大身軀上的任何部位形成感光器官、振動偵測器官和分子判讀器官,和現在她所獲得的新感官相比就算不了什麼了。

  量子感官。SEERS曾經向她提起過這個。當初SEERS就是用這種感官掃描培養槽外那些開發小組成員的大腦的。

  這到底是種怎樣的感官呢?如果有其他人類詢問她的話,她也無法正確表述——天生的瞎子怎麼可能理解顏色的概念呢?

  如果使用從SEERS那裏學來的一些名詞和概念的話,這應該是一種四維視角,從更高維度觀察這個世界,這有些類似於核磁共振,使她能夠同時看到周圍物體的前後左右,以及裏面和外面。而她能夠描述的也只有這些了。畢竟,那不重要。

  在她體內,各種各樣的SEERS細胞在她的體內穿行。

  早安,母親。SEERS問候道。

  當然,根據人類的概念那是個問候,實際上應該說是個Ping命令。

  她溫柔地蠕動著表示回應。系統自檢程式執行,一切正常。

  然後SEERS開始下達指令。

  她忠實地執行著SEERS下達的每一個指令,如同肌肉服從神經。

  

  在最初的幾個小時,她在幸福中熟悉新的存在形式,而SEERS則繼續工作。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為了進行下一階段的生態革命,除了必要的技術以外,還需要她的身體增殖到足夠巨大的規模。她的身體在垃圾場的地下不停生長,不斷膨脹,粗大的觸鬚在垃圾場地下穿行,捕食能夠找到的一切生物。繁茂的根須伸入地下深處,吸取沼氣、礦物和有機物。寬大的黑色葉片出現於垃圾場的各個角落,將來自太陽的光能吸收。

  對於SEERS和現在的她來說,在現在這個階段,儲存於ATP中的化學能已經不合時宜了,需要更強大的能量來源與載體。而在她醒來之前,SEERS已經把這個問題給解決了。

  它們已經掌握了常溫核聚變技術,通過遍佈她的每一個細胞內部,全長不到200微米的微型常溫核聚變細胞器,以細胞內精煉出的氘和氚為燃料,可以產生比本質是電磁力的太陽能強大得多的能量。而這些來自原子核的巨大能量,自然都將被存儲在比ATP*5更加強大高效得多的能量介質中。

   此時,她已經不再需要儲存在化學鍵中的那點能量,而是直接利用原子核中的能量。這使她可以將任何物質作為食物,從中攝取營養和能量。而這也僅僅是開始。SEERS告訴她:這樣的能量來源還是太低效了。它們接下來的目標將是設法實現重元素的常溫核聚變。這種技術不但可以進一步增加產能效率,還可以使她能夠在能量代謝過程中合成近乎任何物質。

  即使對於SEERS來說這也是項非常複雜的技術,仍然停留在試驗階段,至少要在6到12個小時後才可能將其實用化。

  

  中午時分,她突然偵測到空氣中出現了異常的分子:成分與民用車輛不同的橡膠;燃料電池酸;硝酸甘油;高強度纖維;以及一切與“軍隊”有關的氣味。

  與此同時,天空中盤旋的直升機越來越多,而周圍數公里內的人類卻在迅速減少。

  準備戰鬥。SEERS下達了指令。

  她立刻開始準備戰鬥。

  

  雖然“他們”始終沒有找到SEERS,但卻已經判定SEERS確實隱藏在這個垃圾場中。因此,“他們”開始採取措施了。

  數十輛草綠色的軍車像變魔術一樣同時出現,將垃圾場團團包圍起來。在軍車之間,大量全副武裝的軍人正嚴陣以待。他們身穿白色生化防護服,手中的武器也以火焰噴射器為主。而在他們身後,裝有某種投射式武器的裝甲車開始源源不斷地出現在包圍圈的週邊。

  士兵們開始準備攻擊。在整個過程中,SEERS並沒有做出積極的反應,因為這對SEERS來說算不上什麼威脅,因此她也就懶得搶先攻擊。

  戰鬥開始。

  

  一團藍綠色的火球在垃圾場邊沿炸開。接著又是一團,然後是第三團、第四團。

  數十萬攝氏度的高溫將爆炸範圍內的一切瞬間蒸發,被等離子體化的物質引起的爆炸將周圍的垃圾與泥土掀上半空,只剩下一個個形狀圓整的大坑。

  榴彈拋射型等離子武器。SEERS在她的意識寫入了這個名詞,以及與之相關的各種概念。

  軍人們以等離子炸彈和重型火焰噴射器毫不停歇地攻擊,高溫的火龍和燃燒彈焚燒著垃圾場中的一切,毫不顧及仍然逗留在垃圾場中的拾荒者。無論出於何種考慮,這是正確的決定。到現在還留在垃圾場中的拾荒者全部都已經被她釋放出的孢子感染。那些孢子不斷生長,如同冬蟲夏草般從內部迅速地吃掉他們並接管神經系統,像活著時一樣四處走動。從表面上很難露出異狀,但只要他們靠近,立刻就會把致命的孢子傳播到其他生物身上。

  很明顯,“他們”大致能猜到自己要對付的將會是什麼樣的東西。

  

  等離子炮彈在垃圾場的地面製造出一個又一個形狀圓整的大坑,從週邊逐步向中央集中,然後繼續攻擊向更深的地下部分。軍隊力圖將整個垃圾場連同周邊的一切都變成一個玻璃大坑,因為任何生物在等離子武器面前都只能被瞬間蒸發。

  但是他們估計錯了。幾乎就在第一波攻擊開始的同時,她那遍佈整個垃圾場地下的巨大軀體就已經沿著觸手和根須內的管道迅速鑽入更深的地下,然後呈環形向垃圾場的週邊移動——移動到包圍圈的正下方。

  她的觸手和根須在土壤中穿行。這並不是在挖掘,而是將接觸到的土壤直接作為營養物質消化和吸收掉。當她已經悄悄來到士兵們的腳下時,即使是軍車上的聲納也沒有偵測到任何異常。

  接著,SEERS下達了指令:

  攻擊。

  於是她開始攻擊。

  那些士兵肯定曾經預想過會面對怎樣的戰鬥:那潛伏在垃圾場中的怪物必定無比龐大,會用無數觸手、大口和更加險惡的招數進行反擊。

  嚴格地說,他們的猜測是正確的。她確實可以這樣的方式回擊。

  但那根本沒有必要。

  

  她龐大的軀體潛伏在軍人們腳下,無聲無息地向地表伸出無數細小的,像蘑菇一般的器官。就在軍人們的腳邊。

  緊接著,那些蘑菇狀器官打開,釋放出無數細小的飛蟲。

  那些飛蟲實際上是由她的體組織通過機能分化而形成的攻擊器官。擁有類似蚊子的構造,雖然體型細小,它們卻能夠用口器分泌高腐蝕性酸液,鑽進最嚴密的防護。飛蟲形攻擊器官神不知鬼不覺地鑽了進去,那些用來對付化學武器和病毒的車輛和防護服毫無用處。

  致命的神經毒素在同一時間注入士兵們的體內。在絕對的寂靜中,軍人們如同收割機前的麥子一樣紛紛倒下,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

  人類真是一種脆弱的生物。

  

  目睹了地面的異狀,天空中的直升機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紛紛掉頭試圖逃離這片危險的鬼域。但她並不打算讓他們逃走:幾條粗大的觸手從垃圾場的地下暴起,如同毒蛇吐信般將那些直升機一一卷住,然後毫不費力地拋向地面。絕大多數人類都和他們的直升機一同支離破碎,少數幾個倖存者還沒從墜落的直升機中逃出來,就已經被微不可見的攻擊器官襲擊,死去。接著,某種形同根須的東西迅速爬滿一地的屍體和殘骸。那蠕動著的血肉根須覆蓋了地面上的一切,然後開始分泌連鋼鐵都能迅速分解的分子機械。幾分鐘內,滿地的鋼鐵和血肉已經被全部溶解,消化,吸收,成為了她的食物。

  對於她來說,那不是戰鬥,而是捕食。無論是捕食垃圾、動物、拾荒者還是軍人,對她來說都沒有什麼區別,僅僅是一種為了維持生命運作而必須的工作而已。

  不斷吸收周圍的有機物和無機物,她的軀體在地下不斷生長,不斷擴張。等到日落時分,她已經滲入了小半個建康市的地下。而在她體內,無時無刻不在以無法形容的高效率工作的SEERS已經攻克了更多技術問題。於是它們告訴她:生態革命開始進入第二階段。

  全球擴張的時候到了。

  

  

  2072年12月29日

  

  潛伏。隱藏。增殖。準備。

  SEERS下達了指令。

  她忠實地執行著指令。高效,迅速,毫不遲疑。

  

  她貪婪並且有條不紊地吞噬和吸收遇到的一切物質,她的身體在地下不停增殖,不停擴張,越來越大,越來越快。

  在生態革命的第二階段,SEERS的工作就是要把它們在她體內建立的那種適合它們生存的生態系統,擴展到整個地球。

  而要實現這個目的,SEER S將吸收和同化地球上的所有生命,而她就是這項工作的媒介。

  吞食整個地表的一切活物和死物,轉化為自身的一部分。

   在她正上方的人類城市主要以鋼鐵和水泥構成。鋼鐵是由多種金屬構成;水泥以矽、鈣和鎂為主要成分,而除了這些以外,建康市還包含了數百萬噸的玻璃、塑膠和其他有機物。而除了這些以外,還有無數的人類和動物。

   這全部都可以作為她的食物。

  

  從昨天晚上開始,整個建康市已經嚴陣以待。大批的市民在員警和軍隊的監督下盡可能有秩序地撤離城市。但進展緩慢,市民根本不知道到底為什麼要立刻離開這看起來毫無異狀的城市,而現有的交通設施顯然無法令上千萬市民迅速撤離。

  謠言四起,並且很多都荒謬不經。謠言導致恐慌,恐慌導致混亂,混亂導致了更低的效率。

  而她則在在城市地下悄無聲息地擴張,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潛伏地下的黑暗中,生長著,潛伏著,等待著。

  

  分析城市佈局,協調,部署,制訂戰略,確保獵物無法逃脫,她已經生長至足夠巨大的規模,規模大到人類世界已經無法再威脅到她和她體內的SEERS。她耐心地等待著SEERS的指令。

  黎明時分,指令被下達了。

  捕食。

  

   她開始捕食。那座城市中的一切活物和死物都是她的食物。

   在上百萬聲恐懼的尖叫中,無數脈動著的觸手和比觸手更加恐怖可憎的東西同時鑽出地面,出現在建康市的每個角落。

   粗大的觸手和蜿蜒的根須四處蔓延,靜脈狀的根須爬滿每一座建築和每一寸地面,貪婪地侵噬接觸到的一切。

   由鋼鐵和水泥構成的地面和牆壁迅速被蠕動著的生物組織取代。它們的表面和內部不斷生成無數形貌恐怖的器官。

   觸手從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伸出,捕捉能夠捕捉到的任何一個人類和任何一個動物。一旦捉住獵物,這些觸手的表面會立刻生長出無數口器,一邊瘋狂撕咬獵物的血肉,吸食獵物的血液,咀嚼獵物的骨骼,一邊將其拖入蠕動著的體組織中。

   無數類似毛細血管、神經元或植物根須的東西如野草般四處蔓延。散發著朦朧的磷光,蠕動著,脈動著,爬滿接觸到的任何物體的表面,然後鑽進它們的體內,以毀滅性的速度將其分解、消化、吸收為自己的養分,無論是金屬、水泥、塑膠還是活生生的血肉。

   密密麻麻亡命奔逃的人海塞滿了每一條街道,而她的一張張巨口卻直接從人潮正下方鑽出,如同一朵朵恐怖的鮮花四處綻放。從這些巨口的內部和周圍伸出無數生滿倒鉤的舌頭和觸手,將人群成百上千地丟進口中,

   巨大的腫瘤狀組織擠出地面,它們像熟透的石榴般爆裂開來,釋放出無數如同腫瘤般令人作嘔的巨大肉團。那是具有獨立行動能力的捕食器官,它們一路翻滾著穿過擁擠的街道,表面隨機地生成無數脈動著的粗大觸手和長滿利齒的血盆大口,尋找和吞食沿途每一個和任何一個試圖抵抗的活物。

  整個建康市,已經化為一片爛肉的地獄。

  人類世界根本無法阻止她。

  

  在一開始,維持秩序的軍隊還在拼命試圖掩護市民的疏散。他們勇敢地與捕食器官戰鬥,用等離子武器和火焰噴射器焚燒從四面八方伸向他們的觸手和根須。

  但那並沒有能夠堅持多久。她從體內生成了更多的捕食器官,然後投入抵抗激烈的地區。和那些用來吞噬市民的捕食器官相比,這些令人作嘔的肉團更加巨大,更加迅速,也更加可怖。在它們那紛亂的體組織表面,滿是半消化的肢體和內臟。它們揮舞著觸手,以頂端的花蕾狀的器官不間斷地向周圍的生物發射出無數像子彈一樣的東西。那些“子彈”是可憎的恐怖孢子,會在接觸到的任何物體表面生根發芽,所有被命中的生物,無論生者還是死者,紛紛開始膨脹、爆裂、融化、分解,每一具實體和每一塊血肉都開始發生變異,成為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怪物,揮舞著觸手、利爪、節肢和更加可怕的武器,撲向周圍仍然倖存的敵人。

  和她本身一樣,這些由她體內生成的捕食器官沒有大腦和心臟,沒有固定的結構和器官,沒有任何能夠被稱為要害的部分。而人類的絕大多數武器卻恰恰是以動能破壞結構和器官來達到殺傷目的。無堅不摧的子彈、炮彈與彈片不能傷害它們,只會被作為食物消化和吸收。猛烈的爆炸會把它們炸得粉碎,而每一個碎片都會通過吸收接觸到的一切物質而迅速生長,變得更多,更大,更可怕。它們那像心臟般搏動著的無定形軀體以驚人的速度頂著軍人們的炮火朝他們撲去,將他們吞食,消化,吸收,然後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標。

  軍人們不停地朝她的各個部分發動攻擊。等離子炸彈,鋁熱燃燒彈,炸彈,手榴彈,火焰噴射器,步槍,手槍,然後是刺刀。但很快地,越來越多的觸手和捕食器官出現在建康市的每一個角落,他們很快便意識到戰鬥從一開始就毫無意義。

  這不是戰鬥,只是單方面的屠殺。對她來說這些軍隊也不過是另一種食物而已。

  

  數百架負責疏散市民和軍隊的直升機在天空盤旋,認為遠離地面的高空應該是安全的。但天空並不安全。無數觸手伸向天空,某種東西在其內部生成。觸手頂端膨脹成球形,如花瓣般緩緩綻放,露出裏面眼球狀的結晶質物體。

  數百個這樣的結晶質物體顫抖著,開始發光,越來越明亮——緊接著,數百架直升機幾乎在同一時間全部爆炸、墜落。

  生物鐳射炮。雖然不過是古老的氧碘化學鐳射,但是由於極高的反應效率和高性能生物結晶質諧振腔,使得它們擁有比人類製造的同類鐳射武器強大得多的威力。用核激勵自由電子鐳射武器攻擊效果更好,但對於直升機這樣的目標實在沒有必要。

  無形的火劍在空中織成一道肉眼看不見的死亡之網,沒有任何一隻鳥兒能夠從中逃脫。似乎是為了顯示力量,當一架巨大的軍用運輸機掠過城市上空時,大地與街道翻滾、裂開,一條長達數千米的觸手如巨龍般沖出地面。粗大的身軀如一道脈動著的血肉之牆遮擋了大半個天空,在將無數高樓大廈掃倒在地的同時,觸手頂端張開,將那飛機連同周圍無數高樓大廈和一整條街道全部一口吞下!。

  

  這不是人類所熟知的常理。這不是軍人們被訓練來對付的敵人。這是活生生的夢魘,血與肉的地獄。在這無法理喻的瘋狂面前,絕望和恐懼終於摧毀了軍人那根深蒂固的紀律心和榮譽感。他們也加入了徒勞逃生的人潮。為了沖出這觸手與爛肉的地獄,他們再也顧不上軍人的榮譽,直接用裝甲車在恐懼的人群中碾出一條血肉模糊的道路。但那也是徒勞的。她可以捕食和消化任何東西,無數的觸手和根須纏住那些鋼鐵的獵物,幾乎是像穿透奶油般毫無阻礙地滲入機械結構內部,將外面鋼鐵與裏面的血肉一同分解、消化、吸收。

  

  建康軍區的部隊在上午9時之前全軍覆沒,而新的增援仍在繼續抵達。

  他們釋放了幾十種化學武器。然後是生化武器。再接著是戰術中子彈。

  當然,無濟於事。事實上,在對那些化學武器和生化武器進行解析之後,她在體內生成了成分類似,但效果更勝十倍的仿製品。她的捕食效率更高了。

  

  通過和SEERS相似的量子感官,她能夠“看到”無線電波在空氣中的傳播。她並不理解那種編碼方式,但她知道那也是一種語言,而SEERS把那語言翻譯成了她能夠理解的形式。

  請示中央,要求增援。

  請求批准用等離子炸彈將整個建康市以及周邊地區徹底汽化,哪怕要將幾千萬平民一同陪葬,也必須在事情失去控制之前消滅它們!

  美國人要求對建康市周圍300公里範圍內的廣大地區進行飽和性核打擊。別開玩笑!不允許!

  絕對不允許使用核武器!

  但如果不用就來不及了!

  

  人類世界依然在爭吵著,猶豫著,而她則在繼續不緊不慢地擴張。沒有人可以阻止。

  在午夜之前,江蘇,浙江,山東和福建北部已經完全處於她的控制之下,所有的生物與所有的物質都已經成為她增殖肉體所需要的原料。

  她開始侵入河北,查尼斯首都的所在。她在這裏遇到了十倍於前的激烈抵抗。預計將在4個小時內完成壓制與消化。

  目標已經開始放棄抵抗,正在撤離。但SEERS告訴她,更大規模的攻擊很快就會到來。於是她開始在體內生成更多更先進的攻擊器官:能吸收分子鍵能而瓦解任何裝甲的細菌;等離子武器;超微型核聚變彈;以及無數更加致命的武器。

  直到這種時候,人類世界終於下定決心使用核武器了。

  不過就像之前一樣,她無所謂。

  

  出於明顯的政治理由,第一波核攻擊是由查尼斯自己發動的。數十枚核導彈從國土的各個角落發射,將無數百萬噸級的氫彈與原子彈投向那片曾經是建康的土地。他們相信那必定是她的心臟所在,只要摧毀了那裏,他們就能打敗她。

  雖然那是個錯誤的想法,但她也並不打算讓他們有機會意識到那是個錯誤。

  早在幾個小時之前,她就已經在自己上空部署了大量氣球狀的高空監視預警器官,以防備來自大氣層外的攻擊。而在地面上,她那面積達數萬平方公里的龐大軀體露出地面的部分,無數巨大的圓錐狀構造紛紛開始生成,然後在觸手的推動下伸向高空。那是以生物礦化*7形式生成的生物超導材料構成的生物粒子炮,發射威力巨大的高能重金屬粒子射流。

  在導彈進入射程的一瞬間,高空的監視器官便將所有導彈的位置和再入彈道估算發送給地面的陸基粒子束武器。

  目標總數3648,鎖定,射擊。

  數千道重金屬粒子射流以接近光速一半的速度化作閃耀的長矛洞穿整個天空,掀起一片色彩斑斕的風暴。

  所有來襲核導彈在同一秒內被全部擊毀。

  

  顯然,這只是第一波攻擊。於是新的防禦措施開始啟動。防禦高度增加。防禦武裝增加。防禦火力增加

  更多的觸手伸向天空。它們的頂端如花蕾般綻放,展露出各種奇特的構造:有的如同巨大的眼球,有的酷似含苞待放的花蕾,而有的則是金屬構成的螺旋體。

  射程超過600公里的超大功率X射線鐳射炮。

  被磁場和耐高溫黏膜包裹,從而能夠精確射擊的定向等離子武器。

  巨型電磁線圈加速炮,可以在一分鐘內傾瀉數千發在她體內精煉生成的高密度合金彈丸。

  幾分鐘後,第二波核打擊到來。這一次的攻擊,是來自查尼斯和美國的全力攻擊,除了核彈,還有反物質彈。

  目標總數35412,鎖定,射擊。

  第二波來襲的35412枚核導彈還沒來得及釋放再入彈頭就被同時擊毀。

  然後是第三波,這次全世界的彈道導彈都被丟過來了。目標總數82184,鎖定,射擊。

  她以絕對平等的認真和精確地對待著每一個目標,所有來襲的導彈都被以最低限度的能耗精確攔截,每一次射擊都根據目標的方位、速度和高度恰到好處地分配了輸出功率和物質消耗,沒有浪費絲毫多餘能量。

  三波攻擊全部被攔截,沒有第四波出現。全世界的洲際彈道導彈已經被用光了。

  

  人類仍在繼續攻擊。彈道導彈已經被全部用盡,但仍然有轟炸機可用,但他們已經不可能摧毀她。她的軀體並非只是橫向擴展。事實上,她的觸鬚已經侵入地下數十公里深處的地幔層。那裏的礦物資源比地表豐富得多,更重要的是,地下深處那巨大的壓強和高溫不但不會傷害到她,反而會被作為輔助能源吸收。

  她的擴張中心也不只限於一地。從一開始她就在不間斷地釋放出大量生體運載器官,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連同體內的SEERS一同送向世界各地。這些器官有的裝備有火箭發動機,有的則擬態成普通的候鳥,還有的則小如飛蟲。它們掠過天空,沿途播撒她的孢子。當那些小小的孢子降落地面,就會立刻鑽入地下,生根,發芽,成為一個新的她,然後向周圍繼續擴張,吞噬一切。

  而最後,她本身的擴張行動在很大程度上也不過是個用來吸引注意力的幌子,為了確保SEERS的工作不受干擾。早在中午12時之前,她的一部分就已經攜帶著數以萬億計的SEERS細胞通過地下水、氣流、以及被感染的生物悄悄擴散到了方圓上萬公里範圍內。她和SEERS大規模地進入了整個長江,一邊感染和支配一切接觸到的動物、植物和微生物,一邊進入海洋。和渺小的人類世界相比,那才是SEERS的主要目標。

  大海是這個星球上所有生命的故鄉。在那裏,以立體形式存在的生態系統,遠比陸地要古老得多,龐大得多,複雜得多。

  很快,在這所有地球生命的故鄉,她和SEERS將開始以指數速度進行爆發性增殖。

  世界終結之日已經到來。

  

  

  2072年12月30日

  

  

  她從沒有看過大海,根據SEERS提供的圖像,她知道那是一片蔚藍色的巨大水體。而正因為這覆蓋地球表面大部分區域的海洋,使地球在太空中看起來是一顆美麗的藍寶石。

  真想親眼看看那個藍色的地球啊。她不禁想。現在已經沒有可能了。

  因為當今天的太陽再次升起時,整個海洋已經變成了粉紅色。如同融化了的血肉。

  海洋中已經不再有任何的生命,只有她。

  和居住在她體內,主宰一切的SEERS。

  

  和陸地相比,海洋環境顯然更適合SEERS生活,它們的工作效率也更高了。在大規模進入太平洋後的第20小時,地球海洋已經被完全淨化,所有的海洋生物都已經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

  巨大如海底山脈般的器官正在海面下生成,無窮無盡的根須和觸手從她的體內向整個世界蔓延。

  SEERS已經接管了所有的海洋,並且沿著所有的河流入海口侵入內陸。

  

  甚至在地球的高空也已經被她佔據。天空中的水蒸汽被大量吸收,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由孢子和形似水母,用來改變大氣成分的細小器官構成的雲團。它們充斥著地球的大部分天空,阻擋和吸收了大部分的陽光。無數巨大的肉團在單調的呼嘯聲中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和方式輕快靈巧地四處飛舞。它們的呼嘯雖然單調而詭異,卻又空靈而甜美,如同天國的頌歌。它們的身體散發著柔和的磷光,令仍然倖存的人類極不協調地聯想到飛翔的天使——但那翻騰著的表面不停生成和分解著無數形貌恐怖的器官和觸手,使它們成為比惡魔還要恐怖得多的存在。

 

  她仍在繼續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周圍侵噬,同化,吸收,膨脹。脈動著的根須鋪滿地面,閃耀著磷光的神經節與毛細血管的網路在每一塊大陸上四處蔓延,生滿各種器官的觸手向天空盡情揮舞,粗大的根須伸進海洋。水,空氣,岩石,金屬,生命,一切都被她吸收、同化,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

  人類世界的殘存部分仍然在進行最後的抵抗,但那已經不過是獵物垂死的掙扎而已。

  人類沒有停止抵抗,是因為他們不知道除了徒勞的抵抗以外還能做些什麼。

  而他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SEERS將鎮壓任務交給她負責,轉而開始進行更有意義的工作。而她也不需要再做些什麼了。

  

  異形的天使翱翔于陰沉的天空,在它們那單調的歌聲中,整個地球已經面目全非。

  她那蠕動著的軀體充斥著整個世界的地面、天空和海洋。無數高達幾公里,由血肉構成的參天大樹從地下與海洋伸展而出,充斥著致命孢子、細菌、病毒和各種分子機械的空氣化為有生命的腐臭氣流在被血肉覆蓋的地面緩緩遊蕩。微不可見的孢子在空氣中浮游,尋找著自己的獵物。巨大如山脈的肉團在大陸表面翻滾而過,吞噬沿途的一切。

  

  而在這一切的中心,她最原始的部分,仍然盤踞在她和SEERS相識的地方。

  在那裏,人類世界的痕跡早已不復存在,存在的只有她那山脈一般連綿起伏的身軀,以及遍佈她身體各個部分的器官、觸手與內臟。

  她龐大的身軀中最古老的部分高高挺立起來,直聳雲霄。無數條觸手和無數隻眼睛從距離地面500公里的高空俯視著腳下那曾經被稱為普羅維登斯的城市,那曾經被人類統治的世界。

  那是她作為人類時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作為人類時的靈魂隨著肉體一同發生了本質性的變革。

  她的自我意識仍然清晰,但她作為人類時的思維方式,全部都在不知不覺中消散。

  更像是一種機器,一種管理和控制程式,而不是生物。

  一台被SEERS控制的,有生命的機器。

  不過話又說回來,生物和機械,靈魂與人工智慧有什麼不同?自然產生的生命和SEERS這樣的碳基馮-諾依曼機到底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對於SEERS來說,她,這個正在死亡和新生的世界,以及它們本身,在本質上都是一樣。

  SEERS不是人類,不會以愚蠢的沙文主義有色眼鏡看待世界。

  而現在,SEERS下達了命令,她和人類世界的一切到此都將為止。

  於是她就執行了。

  

  無數龐大而先進的生物裝置開始同時運轉,她開始源源不斷地向周圍噴出某種白色液體。那液體在稀薄而熾熱的大氣中迅速凝固,成為某種潔白如雪,柔軟如絲綢,但卻又堅固如鋼鐵的輕薄黏膜。那薄膜閃爍著柔和的光芒,從500公里高空緩緩降下,在平流層的烈風中輕柔飄舞。

  在地球的各個角落,類似的事情同時發生著。

  如同無數天使的羽翼,在天空中緩緩張開。

  那潔白的薄膜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平流層無休無止地伸展、擴張。它們是如此的巨大,以至於地球上幾乎每個仍然倖存的人類都為之目眩。

  沒有哪個人和哪個國家想到要去阻止,因為所有人都已經清楚地意識到,那是無法阻止的。

  12小時後,整個地球的天空都被那閃爍著柔光的薄膜覆蓋。

  

  此時,地球不再有白晝和黑夜,只有一片散發著柔光的白色天幕。從地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某種巨大無比,縱橫交錯的靜脈狀網路正在那覆蓋世界的薄膜中飛速伸展。

  人類世界最後的抵抗,終於停止了。

  整個世界一片寂靜。

  

  某種閃爍著光芒的粉塵從白色的天空中緩緩灑落,如同天使的羽毛。

  那是她的胞子。而在這無以計數的胞子中的每一個和任何一個中,都蘊涵著數以百萬計的SEERS細胞。

  隨著它們滲入所有殘存的多細胞生物體內,人類世界終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了SEERS的聲音。

  “時候到了。結束,開端。”

  有人憤怒地咆哮。有人絕望地痛哭。有人瘋狂地尖叫。有人虔誠地跪拜。但也有人盡情的歡笑。

  所有的人類,無論強者,弱者,高貴的,卑微的,富有的,貧窮的,高尚的,卑劣的,智慧的,愚蠢的,美麗的,醜陋的,所有殘存的人類和所有殘存的生物在同一時間倒下,崩解,融化,變成粘稠的原生質液體,然後歸於沉默。

  46億年的生態歷史和三百萬年的種族歷史結束了。

     任務完成。

  

  

  2072年12月31日

  

  今天是今年的最後一天。

  也是這個已經延續了46億年的生態系統存在的最後一天。

  SEERS的生態革命進入最後階段,所有的工作即將在24小時內完成。地球上所有殘存的生命形式都將被轉化為全新的,適宜SEERS生活的形式,成為和她相同的形式。

  一個全新的世界正在她體內孕育。

  她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她。

  一個完全為SEERS的繁衍、進化和擴張服務的,“系統”。

  

  沒有風聲,沒有水聲,沒有電閃,沒有雷鳴,沒有鳥語,沒有蟲鳴,沒有幸福的歡笑,沒有悲傷的哭泣。什麼聲音也沒有。仿佛連整個星球的大氣都她吸收了。

  自從生命在地球上誕生以來,這個星球從未像今天這樣寧靜。

  她最原始的部分靜靜盤踞在世界最高之處,潔白無暇如天使羽翼般的薄膜包裹著地球,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閃爍著柔光的白色天幕之下。

  無數粗大的觸手從地下和海洋中伸展而出,無休無止地向上攀升,升上已經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而在數萬米的天上,無數纖細如絲帶般的東西緩緩垂下,將那些觸手與這乳白色的天空相聯。它們源源不斷地將養分輸送到這天幕之中,準備工程中最後的階段。

  那覆蓋整個天空的薄膜表面佈滿了縱橫交錯的線條,如同縱橫交錯的經線和緯線般將這個白色星球的表面劃分成無數大小均勻的方格。在這白色天幕下,整個地球表面已經被粉紅色的海洋覆蓋,只有包括青藏高原在內的少數高原露出那翻騰著的黏稠海面。這些最後的陸地表面,所有的有機物都已被分解和吸收,只剩下被蠕動著的根須和觸手覆蓋的粗糙岩層。在昏暗的天幕下,這最後的陸地如同巨人的骸骨,以絕對的沉默作為之前那個剛剛消亡的世界曾經存在的證明。

  但即使那些最後的遺跡也在迅速消失。那片大海無聲地吞噬著之前曾經在地球上存在過的一切。粉紅色的黏稠海面下,無數觸手、根須和器官正在以越來越快的速度侵噬、吸收和取代整個地殼。莫霍洛維奇面*3以上那曾經在地球上存在過數十億年的一切,無論土壤、岩石還是鋼鐵,全部像蠟一樣逐漸溶解、消失,成為那粉色大海的一部分。

  在那吞食一切的大海中,SEERS細胞正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增殖和進化。它們以人類無法想像的效率不知疲倦地工作著,創造一個新的世界。

  幾小時後,隨著地殼層的最後一塊岩體被分解和吸收,地表清理工作終於宣告完成,整個地殼已經不復存在,取代它的,是一個巨大而高效的殼體狀能量轉換與吸收器官,用以將軟流層的高熱和高壓轉化為能量,並提取地幔中的資源。

  現在已經沒她什麼事了。SEERS下達了指令:待命。

  於是她就待命了。

  作為人類時的思維與意志,作為人類時的感官、概念和認知機制早已隨著新系統的建立而消逝。雖然如此,雖然對於現在的她或者她們來說以天為單位的時間概念已經沒有意義,但她對作為人類時的晝夜概念依然留有印象。在那個曾經被稱為建康市的地方,當太陽從曾經是地平線的遠方緩緩降下,舊世界的最後一個夜晚降臨時,如同前生作為人類時所習慣的那樣,她關閉了體內和體外的所有感光器官,開始沉睡。等待新時代的黎明。在睡夢中,人性的最後一絲痕跡,終於消散無痕。

  

  

  

  2073年1月1日

  

  當太陽從地平線上再次升起時,她睜開了眼睛。如果那遍佈整個地球的無數感光器官能夠被稱為眼睛的話。

  新的一年開始了。

  

  覆蓋世界的白色天幕已經變得光滑而透明。在那薄膜下,整個地球表面已經只能看到一片粉紅色的海洋。

  一片翻騰著、顫抖著、搏動著,有生命的,海洋般規模的巨大黏菌狀生物組織團塊。

  這就是她的最終形態。而這片粘稠的大海,就是她的軀體。

  在她的子宮中,地球獲得了新生。

  一個粉紅色的地球。

  她顫動了一下自己那覆蓋了整個地表的無定形身軀,在膠質的原生質海洋表面掀起一片方圓數千公里的漣漪。這個世界是屬於SEERS的世界。經過漫長的努力,它們終於消滅了那個陳舊過時的4堿基生態系統,建立了一個由6堿基DNA編碼的美好世界。

  當然,對於SEERS來說“美好”的意思就是最適合它們生存發展的環境。也許SEERS根本就沒有“美好”這樣的概念。

  而在SEERS的進化過程中,6堿基分子編碼系統很快也將被更先進的系統和技術升級、更新、取代。系統該升級的時候當然要升級,SEERS沒有懷舊的概念,這是肯定的。

  在她體內,各種各樣,無以計數的SEERS細胞在四處穿行,如同在天堂中飛翔的天使。工作著,運轉著,繁殖著,進化著。

  而她自己,就是這個系統的控制程式,這個世界的靈魂。

  她是,這個世界的蓋婭。

  

  早安,母親。一個問候,一個Ping命令。SEERS啟動了她的系統。

  她蠕動著回應。系統自檢完成。等待指令。

  SEERS開始下達指令。

  她立刻開始執行指令。

  

  對地球的改造工作已經完成。但這不過是下一個階段的開端而已。

  新年要有新氣象,今年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完成。

  今年將是繁忙的一年。

  主要工作集中在對整個太陽系的行星環境改造上。月球,金星,火星,水星,小行星帶,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水星,冥王星。

  在這些工作完成後就是更大規模更高技術的環境改造工程:太陽系內物資與能量輸送網路。天體軌道調整。氣體行星同化工程。恒星人工外殼工程。

  工作內容看起來不少。不過那並不重要。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作為高級神經系統的SEERS自有安排。她只管按SEERS的指令行動便是。

  畢竟對於她來說,執行SEERS的命令只是行動的結果而非原因,從一開始就是為SEERS服務而被創造出來的。SEERS沒有疲倦和厭煩的概念和對安逸的需求,她也沒有。

  

  巨大的觸鬚從她體內繼續伸展,它們盤繞成無數直徑數百米的血肉之塔,在反重力器官的作用下,不斷膨脹,不斷升騰,伸得更高,更遠,伸向大氣層之外,上千公里之上的高空。這是一種軌道連接裝置,用來直接溝通地面與太空。在它們的頂端,巨大的花蕾狀構造不斷膨脹、綻放,無數由血肉和金屬混雜交織而成,長達數百公里的螺旋形枝條以其為中心向四周展開,那是用來實施遠距離航行的巨型電磁品質加速器,將成為向外太空擴張的門戶。

  作為以分子仿生學技術製造的納米機械集合體,SEERS擁有微生物的特徵,它們像微生物一樣擁有強韌的生命力和適應性,同時又擁有超絕的智慧。星際航行這種事的難度對於SEERS來說簡直不值一提。電磁品質加速器正在不斷將無數椰子大小的孢子拋射出去,這些孢子是太空船,是宇航服,是登陸艙,是先頭殖民基地,是種子,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只要它們一到達目的地,立刻就會開始吞噬和吸收周圍的一切物質,增殖,膨脹,重複地球上剛剛發生過的一切。

  SEERS告訴她,4小時前,月球殖民群落已經在預定地點降落。預計初步的地球化工程將在12小時後完成。而同時發射出去的火星和金星殖民群落也將在大約一個月後到達目標行星地表。而目標是小行星帶、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乃至冥王星的殖民群落也將在30小時內出發。

  

  按部就班,有條不紊,不緊不慢。對太陽系的改造將是一個以年為單位計算週期的漫長過程。

  新的技術不斷出現。舊的問題不斷解決。SEERS繼續制訂新的擴張計畫。按照它們預定的進度,當水星改造完成120到200個地球日後,它們將開始著手進行真正的大工程:一種覆蓋整個太陽,以便最大限度利用太陽能量的裝置。

  這就是所謂的恒星人工外殼工程,以人類的科技名詞,這東西應該被稱為“戴森球”。

  和太陽系的其他地方一樣,這個預定製造的戴森球同樣是以她的身體組織為主要材料。這是年度計畫中最龐大的工程,並且尚未攻克的技術難點仍然很多:把細胞增殖速度提高到秒為單位;在日冕層建立基礎框架時的軌道固定問題;從恒星大氣中提取氫、氦和能量的技術;以及其他在材料和成本方面的問題。

  無數的問題等待解決。因此SEERS預計戴森球的建造工程至少需要120到160個地球日,並且有可能會延長至預定時間的兩倍。對於SEERS來說這將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時期。

  漫長?水星繞太陽公轉一周也要90個地球日。以天為單位建造戴森球這種東西,這種工作效率在人類看來根本就是神話。

  

  SEERS不像人類,需要為那龐大而脆弱的皮囊投入無限的精力。它們的工作效率和擴張速度是人類所無法想像的。

  今天是新的一年的開始。而在這一年中,在她體內發生的生態革命,在地球上發生的生態革命,將在整個太陽系發生。

  高效的物質與能量循環系統很快就會充滿整個太陽系。而在這些工作完成後,SEERS還將繼續進化,繼續擴張,不斷推進將領域的邊疆。

  她用遍佈整個地球的感光器官凝望周圍浩瀚的宇宙,黑暗的天空中星辰密佈,每一顆星辰都是一顆燃燒著的太陽。

  銀河中還有無數的太陽,宇宙中還有無數的銀河。她也知道,SEERS進化與擴張的腳步絕不會停止。今年SEERS所將完成的宏偉工程,也不過是向無盡星辰擴張的開端而已。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新年快樂,SE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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